【1 走在前面的母豺,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
山峁的一片野金盏花丛中,钻出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朝我和藏族向导强巴搭建在树丫的观察所走来。看见这些高黎贡山特有的金背豺,我喜出望外,连忙举起新型的摄像机对它们进行拍摄。豺属犬科,故又称豺狗,是一种中型食肉兽。普通山豺皮毛为褐红色,被称为红毛狗或红狼。北美洲有一种银背豺,脊背上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毛。几十年前,一位名叫怀特·福桑的法国博物学家徒步考察高黎贡山峡谷时,发现了一种背毛为金色的豺,将之定名为金背豺。遗憾的是,这种豺数量稀少,通常只在人迹罕至的雪线一带活动,云南省动物研究所屡次派人进山寻找都未果。
我太幸运了,居然碰到了如此珍贵的金背豺。
金背豺确实与众不同:脊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金色绒毛,就像穿着一件华丽的毛背心;鼻梁、眉眼和耳廓之间勾勒出两条粗粗的黑线;威严的脸颊轮廓分明,足踵间生有白色毛丛,走路时就像踩着冰雪。据福桑介绍,其他种类的豺都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一般由年富力强的雄性豺担任家长,而金背豺是以一只年长的雌性豺为首领的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母系社会。这里肯定藏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奥秘,是一项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透过摄像机的变焦镜头,我看见走在豺群最前面的果真是一只母豺,其身材比其他母豺细长些,腹部吊着的十几只乳头,随着走路的姿势像小风铃似的晃来荡去。它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脊背上的绒毛色泽凝重,下颏和脖颈间的绒毛被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耳根拖到嘴角,使这张豺脸显得格外苍凉、悲苦。
我给它起名叫刀疤豺母。豺母者,女中豪杰、粉黛魁首也。
刀疤豺母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大树约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扬起脖子呦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豺,包括那几只幼豺,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得到长官的命令一般,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刀疤豺母,等候它的指令。它耸动鼻翼,转动耳廓,捕捉可疑的气味和声音。我以为它听到摄像机马达轻微的旋转声了,立刻关掉了摄像机。此时,背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我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强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胸脯猛烈起伏,活像一头发怒的山豹。他手里端着一支老式猎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豺群……
我是个动物学家,不能任由他猎杀珍贵明金背豺。来不及多想,我一把抓住枪管,砰的一声巨响,霰弹打到了树冠上。刀疤豺母长啸一声,带着豺群逃进小树林,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生气地指责强巴乱开枪,他却眼含热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群恶豺。
当天夜里,强巴大口喝着青稞酒,悲愤地述说起他和他的爱犬雪娇与金背豺的那次殊死搏斗。
【2 强巴以猎手的名义起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
“我有一只猎狗,它一身白毛,亮得就像高黎贡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所以我给它起名为雪娇。它是一只纯种藏獒。嗨,你晓得什么是藏獒吗?藏獒就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猎犬。雪娇跟随我闯荡山林七八年了。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躺在木屋里,房子突然着了火,而我仍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是雪娇冲进火海,叼着我的衣裳,把我拖出木屋的。我没有孩子,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在青稞扬花、雄鹿长茸的季节,我带着雪娇进山打猎。当我们走到冰雪还没有融化的半山腰时,两只豺突然从前面的乱石滩蹿了出来。我开了一枪,炸飞了母豺的半个脑袋。而雪娇则闪电般冲上去,咬掉了公豺的尾巴。断尾公豺哀嚎着逃走了。我将母豺挑在猎枪上,把公豺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脖子上,继续往有梅花鹿出没的云杉坪走去。
“我们刚进入一片灌木丛,一大群豺就从四面八方把我和雪娇包围了。显然,断尾公豺带着豺群前来报仇了。
“雪娇很勇敢,冲进豺群东咬西扑,驱赶恶豺。但豺数量太多,我怕雪娇寡不敌众,就吹了声呼哨把它唤回我的身边。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一枪击毙了豺王,豺群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然的话,即便你打倒再多的豺,豺群也不会退却。
“我很快发现,率领这群豺的竟然是一只母豺!嗯,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只脸上有刀疤的母豺。那时候,它脸上还没有刀疤,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些。它在灌木丛里一会儿长啸,一会儿短嚎,指挥豺群向我扑咬。它十分狡猾,东躲西藏,我朝它连开了好几枪,它仍毫发未损。
“我带的火药不多,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朝200米开外的一棵罗汉松转移。豺虽然凶猛,但不会爬树,我只要爬到树上就安全了。而雪娇在我爬上树后,可以跑回卡扎寨去找人来帮我。藏獒身强力壮,奔跑的速度比豺快,能摆脱豺群。
“我一边向灌木丛里隐约可见的豺群射击,一边跑向罗汉松。几分钟后,我就来到了树下。我将猎枪斜挎在肩上,用绳子把被炸掉半个脑袋的母豺绑在背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雪娇则朝豺群狂吠乱吼,以防恶豺趁我爬树之际偷袭我。
“雪娇是一只忠诚的猎狗,在我没有脱险时,它是不会离开我的。
“那棵罗汉松有一围粗。我肩上背着十几斤重的猎枪和二三十斤重的母豺,爬得很吃力,很缓慢。
“豺们大概也知道,一旦我爬上树去,它们就奈何不了我了,所以许多豺都呦呦地哀啸起来,声音难听得像一群饿鬼在哭嚎。
“就在这时,领头的母豺和那只断尾的公豺从一个土坎下蹿了出来,直奔罗汉松。雪娇扑上去拦截,断尾公豺缠住它撕咬,母豺则绕了个弯儿,蹿到树下,拼命扑跳,想咬住我的脚,把我从树上拽下来。我急忙用一只手抱紧树,另一只手抽出腰刀,朝下乱砍,正好有一刀砍在母豺的脸上,于是,它就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了。
“刀疤豺母负了伤,哀啸一声退了下去。我趁机又往上爬了几步,翻上树杈,骑坐在一根树枝上。
“这时,我听到雪娇在嚎叫。原来那只断尾公豺咬住了雪娇的脖颈。要是一对一的较量,雪娇决不会输给断尾公豺,一只藏獒可以同时对付两只豺。可是,当时有五六只豺把雪娇团团围住,有的咬它的腿,有的咬它的尾巴,雪娇无法动弹。断尾公豺像个刽子手一样,用尖利的牙齿紧紧咬住雪娇的颈侧,并用力撕扯。雪娇虽然是狗族中的英雄豪杰,但也是寡不敌众啊!豺一旦咬住猎物的致命部位,死也不会松口,所以连山豹和老虎都对它们有几分畏惧。
“我想开枪打死那群恶豺,把雪娇救出来。可我一摇火药葫芦,才发现火药已经用光了。光凭一把两米长的腰刀,即使有三头六臂,我也对付不了这群恶豺。
“我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雪娇被断尾公豺撕裂了颈侧的动脉,倒在血泊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雪娇求救的眼光和哀切的叫声。我坐在树权上,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几分钟后,我的雪娇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三年来,我到处寻找这群豺。但它们很狡猾,四处搬家、挪窝,我一直没能找到它们。今天总算让我碰上了!
“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该死的断尾公豺还在豺群里。我以猎手的名义起誓,非砍下它的脑袋不可!不,我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用它们来祭我的雪娇!
强巴说这番话时,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3 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
强巴回卡扎寨取来了那条豺尾。豺尾长约两尺,僵硬畸形,断茬儿处的豺毛被硝烟烧得焦黑,上面布满了灰白色的霉斑,看上去就像一根搅屎棍。
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他顺着豺的足迹来到一条荒山沟,把那条豺尾挂在山道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从湿地上留下的豺的脚印看,豺群经常在这条山沟里出没。那条豺尾吊在树枝上,离地面约三米,豺一眼就能看到,而且这个高度超过了豺蹿跳的极限,豺尾不会被豺拉扯下来叼走。
“我要让这些恶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它们要偿还三年前欠下的那笔血债!”强巴用一种冷酷的语气说到。
我无法阻止强巴。没有与猎手一起生活过的人,很难想象猎手和猎狗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猎手完全把猎狗看成自己的家庭成员。猎狗年老体衰时,猎手决不会用一根绳子吊死猎狗,剥下狗皮做褥子或则碎狗肉做饺子,也不会遗弃它们,让它们流浪街头,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它们,给它们养老送终。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老猎人豢养的爱犬病死了,他由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自己的爱犬葬在同一个墓穴里。强巴是看着自己的爱犬雪娇被豺群撕成碎片的。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血性汉子来说,这情景就像一条毒蛇时刻噬咬着强巴的心;对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猎人来说,失犬之痛刻骨铭心,强巴一辈子也不会淡忘。
豺、狼、虎、豹中,豺是公认的巨恶。那次,它们残忍地撕碎了强巴的爱犬雪娇,还差一点儿伤害到强巴。即使受到报复和严惩,它们也是咎由自取。
当然,假如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一对豺夫妻在山野散步,突然一声巨响,飞来横祸,妻子被猎枪飞掀去半个脑袋,丈夫被猎狗咬掉一条尾巴,冤不冤?惨不惨?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在情理之中,谈不上什么过分。
可我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能站在豺的立场上想问题。但是自古以来,人类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就是不公正的。只许人类血腥猎杀,不许动物丝毫反抗。如果动物胆敢反击人类,就会被冠以“食人兽”的恶名,遭到毫不留情的围剿、诛杀。
那天下午,强巴回卡扎寨去拉大米,我独自到山溪采集一种名叫红蛙的两栖动物的标本。正忙着,突然听到从荒山沟里隐隐约约传来豺的啸声,我赶紧跑过去,趴在一块磐石背后,用高倍望远镜往下看。嚯!刀疤豺母正率领着一群金背豺,聚集在那棵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刀疤豺母凝望着那条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豺尾,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其他的豺在树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断尾公豺则像个苦练本领的跳高运动员,一次又一次地向上跳蹿,想把那条尾巴从树上叼下来。可它不是什么“超豺”“飞豺”,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达到目的。
显然,豺们已经认出吊在树上的豺尾就是三年前被猎狗咬下来的断尾公豺的尾巴。在动物界,豺的智商是比较高的,它们一定知道这条豺尾突然出现在它们经常行走的荒山沟里,并且像招魂幡似的吊在树上,将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祸临头的预兆,是围剿、追杀的密令。
按照常规,当受到威胁时,动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转移、逃离,特别是在和人类发生冲突时,逃离往往是动物们的第一选择。但我知道,这群金背豺在一两个月内是不会离开这条荒山沟的。原因很简单,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是豺的繁殖季节,豺群中肯定有一些母豺已产下幼崽。犬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那样能叼起幼崽转移窝巢。根据野外观察的记录,豺在隐秘的地穴或山洞里产下幼崽后,便不再挪窝。等幼豺长到三四个月,能跟着成年豺外出观摩打猎时,豺群才会离开原先的领地。
此时的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守昆乱的豺群才镇定下来。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那棵对它们来说很不吉利的歪脖子树。
【4 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不断地抓吱柳条,呜呜地叫着】
天快黑了,强巴离开营地,要去树林里打山雉来改善伙食。翌日清晨,强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踩着露珠回来了。刚跨进帐篷,他便将羊皮袋往地上一扔,疲倦的国字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说:
“嘿嘿嘿,看我弄到了什么!”
羊皮袋里有活的东西在蠕动。我拉开绳扣一看,嚯,八只还在吃奶的幼豺。小家伙们身上已长出浓密的绒毛,呈现出一片柔和的金黄色,足踵间还有一些白毛。毫无疑问,这是一群小金背豺。
“这些豺真狡猾,藏得好严实。我摸黑儿找了整整一夜。天还没亮,刀疤豺母就带着豺群出去猎食了。我在洞穴外开了一枪,撵走了留在窝里照看幼豺的两只老豺。我摸进洞里,然后像捡蘑菇一样把幼豺捡了回来。”强巴简要地述说了他捕捉幼豺的过程。
只身夜闯豺窝,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量啊!
“你把这些幼豺弄来,想干什么呀?”我问。
“有它们在手里,就不愁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不前来送死!”强巴说这话时,目光凛然,坚毅的下巴扭向一边,透出一股杀气。
我明白了,强巴想以这些幼豺为诱饵,给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设圈套,实施可怕的复仇计划。这手段很高明,也很卑鄙。
出于一个动物学家的良知和责任心,我坚决地劝阻,“不行,金背豺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要保护恶豺?”强巴眉毛上挑,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你到尕玛尔草原的牧民家去问一问,谁会同意保护恶豺!”
“金背豺是野生动物,国家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禁止伤害它们。”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强巴的行为。
“嗬,蚊子、苍蝇、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动物,是不是都要保护呀?”强巴嘴角微撇,满脸鄙夷地反问我。
“这是不同性质的事,蚊子、苍蝇、蟑螂、老鼠危害人类,属于‘四害’,理应消灭,但金背豺属于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喜食啮劫齿类动物,哦,就是喜欢捕捉老鼠、野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益兽,人类不该对它们滥捕滥杀。”我站在动物学家的立场上据理力争。
“什么?豺狗还是益兽?哈哈!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喽!”强巴吃惊得就像听到一棵树张口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这话要是让卡扎寨的父老乡亲听见,他们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们卡扎寨人都把这些恶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样可恶的东西,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消灭。”
“这种看法肯定是错误的。”我说。
“放屁!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鲁。”强巴的脸涨得通红,手挠着自己的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着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像硬邦邦的石头,“我们卡扎寨人有句谚语:朋友来了敬美酒,豺狼来了握刀枪。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比狼更坏、更可恶。”
我明白,豺狼作为坏蛋的代名词,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习惯用语,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动物就是十恶不赦的害兽,这里有人类的偏见。可惜我嘴笨,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强巴,只能保持沉默。
“唉,你没当过牧民,不晓得恶豺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激愤的强巴稍微平和了一些,缓了口气说,“那些恶豺残暴狡猾。它们将牯牛团团围住,跳到牛背上,用牙齿咬住牛尾巴,强迫牛尾巴翘起来,然后用尖利的爪子向牛的肛门捅去,将血淋淋的牛肠子拉出来。再健壮的牯牛,—旦肠子被拉出来,也就一命呜呼了。恶豺还会搞阴谋诡计。它们吃完羊后,将羊头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一只羊,趴在草丛中。当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时,豺就突然从羊皮底下蹿出来将羊扑倒。更为可恶的是,豺的脑袋瓜比巫师转得还快,即使你把陷阱设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布满了图章似的羊蹄印,它们也不会踩上去;即使你用猪油把捕兽铁夹擦七遍,它们的鼻子也能闻出破绽来;即使你将猎网安装在茂密的树枝上,树底下拴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它们也不会像其他野兽那样因为抓小羊羔而被猎网捕获。我们卡扎寨的乡亲都认为,豺是恶魔转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豺是食肉兽,当然会捕捉包括牛羊在内的食草兽。用豺爪捅肛门、抠肠子也好,披着羊皮乔装打扮也好,这些都是它们的觅食技能,就像我们人类用弓箭射杀飞鸟,用渔钩钓鱼一样。这不能证明它们就是该杀的恶兽。”我竭力反驳强巴的观点,“它们不踩陷阱,绕开捕兽铁夹,不去捕捉网下的诱饵,这更证明了豺是一种具有较高智慧的动物。它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让自己在凶险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这难道谈得上是罪孽吗?”
“哎,你怎么老是帮豺说话呀!你是豺的亲戚?豺的朋友?豺请的律师?豺的保护神?”强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怎么能将人和豺相提并论?”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说。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样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鲜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头菌,也有人吃了就会被毒死的毒伞菌和毒红菇。”强巴说。
我说:“根据科学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结论,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的数量已经很少了。金背豺偷盗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极个别现象,不会对牧业产生严重的危害。通过对死豺进行解剖,科学工作者发现,金背豺的主要食源是红毛雪兔——一种野生的啮齿类动物。”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恶豺就不该被剿灭!”强巴不服气地说,“红毛雪兔肉质鲜美,兔皮还可以卖钱。要是恶豺都死光光,红毛雪兔的数量就会增加,我们就可以组织狩猎队到尕玛尔草原打兔子,这肯定是一项很赚钱的副业。说不定,从此我们卡扎寨就步入小康了。”
强巴就像一头犟脾气的牛,认了死理。我很难说服他,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对付这群金背豺。
幼豺们差不多有半个月大,已经会行走了。它们从羊皮袋里钻出来,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和强巴。刚开始,它们还有点儿害怕,挤在一起,但过了—会儿,它们就抑制不住淘气好动的天性,在帐篷里蹦蹦跳跳,打闹嬉戏。我用奶粉调了一盆牛奶喂它们。强巴用柔韧的柳条编了个大箩筐,像关押犯人似的把它们关抨了起来。
当天晚上,从营地四周的树林中,不时传来豺凄厉的啸叫声,声音尖厉,尾音颤抖,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无月的夜晚,一片漆黑,人们可以看见豺眼绿莹莹的光点,那些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流动。不用猜也知道,这群金背豺狩猎结束后,回到洞穴,发现幼豺们不见了,便靠灵敏的嗅觉找到这儿来了。
为了防止野兽侵袭,我们在营地挖了一条3米宽、2米深的防护沟,还用碗口粗的树桩扎成一道高达3米的结实的栅栏。豺群再凶猛,也无法闯进来。
下半夜,几只胆大的豺竟然越过防护沟,扑到栅栏上,尖尖的嘴从树桩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来,恶毒地向我们啸叫。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听到成年豺的叫声,便用稚嫩的爪牙不断地抓咬柳条,呜呜地叫着。幼豺们发出的声响,更加刺激了成年豺。成年豺竟然用脑袋撞击树桩,咚咚咚,就像擂鼓一般。
强巴隔着栅栏开了一枪,豺们仓皇逃窜,但半小时后,它们又卷土重来,围着营地喧嚣吵闹。
“顶多再让它们嚣张两天,我就会把它们统统选进地狱!”强巴宣誓般地说道。
直到东边的山顶上浮出一片玫瑰色的晨曦,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沟。
【5 断尾公豺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愿意为换取幼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
听说有一群野驴在高黎贡山的南麓一带活动,但我们转了一天半,都没能找到它们的踪影。夕阳西下,我们踏着小径晚归。路过荒山沟时,我们又见到了那群金背豺。它们围成一个大圆圈,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圆圈中心是那只被咬掉尾巴的断尾公豺。围成圆圈的豺们表情严肃,视线集中在断尾公豺身上,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被围在圈内的断尾公豺则大声咆哮着,龇牙咧嘴。看得出来,它很紧张,也很恐惧。夕阳在树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豺群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多豺把一只豺围在中间,这情景像是在开公审大会:围成圆圈的豺扮演着审判员的角色,被围在中间的断断尾公豺则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豺群那稀奇古怪的低啸声就是在控诉嫌疑犯的罪行,而断尾公豺的咆哮则是在为自己大声辩护。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对这一鲜为人知的现象兴趣盎然,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察。
这时,刀疤豺母仰起脖颈,发出一声长啸。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嫌疑犯的断尾公豺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呦欧——呦欧——呦欧——刀疤豺母发出三声尖厉的啸叫。
刚刚还挺立着的断尾公豺现在则四腿一软,跪卧在地,像囚犯听到了死刑的判决;而围成圆圈的豺,个个都垂下了头,表情似乎很难过。
突然,断尾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跳了起来,背上金色的豺毛散开,眼睛里凶光毕露。它像一头困兽,朝围着它的豺群狂啸。一只母豺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豺圈出现了一个缺口,断尾公豺趁机蹿了出去,啸叫着朝荒野飞奔。
显然,断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决,用武力进行抗诉。它蹿出豺圈飞奔而去的行为,其性质属于越狱潜逃。
我以为,刀疤豺母一定会率领众豺追赶断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缉犯。但我想错了,刀疤豺母只是扭头望着远去的断尾公豺,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啸,然后其他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遥望着断尾公豺的背影,哀啸起来。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望远镜转向了那只逃窜的断尾公豺。断尾公豺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它回头朝身后的豺群张望,不转身返回,也不继续前行,只是扭着脖子在原地转着圈。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着脖子,不停地哀啸。
终于,断尾公豺举步往回走了,但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它眼角下垂,嘴巴微张,舌头耷拉着,一副要去受刑的痛苦模样。我很奇怪,断尾公豺现在并未受到羁押,它不愿回豺群,尽可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世界很大,去留任意,何必违心地往回走呢?
当断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众豺又将它围了起来。刀疤豺母舔着断尾公豺的脑门儿和耳廓,其他几只母豺舔着断尾公豺的身体和四肢,好像在嘉奖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但断尾公豺并没有丝毫的得意,其神情反而更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脸贴在断尾公豺的脸上,磨蹭抚慰。在我的印象里,豺这种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粗糙,即使雌雄相恋,也没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刚刚做母亲的雌豺,才会用这种动作抚慰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贝。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成年豺之间的缠绵悱。与此同时,另外的四只母豺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分别舔着断尾公豺的一条腿,而且所舔的部位都是膝盖。
又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断尾公豺的脑袋埋进自己的下巴颏儿。然后,刀疤豺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条悬吊在树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随着那声啸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见的行刑场面:那四只正在舔着断尾公豺膝盖的母豺,突然咬住了了断尾公豺的腿。
断尾公豺本能地想从四只母豺的口中逃脱出来,但它的四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法动弹。它痛苦地啸叫起来,扭头甩颈,瞪眼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反抗,没有去反咬那些母豺。
母豺们狠命啃咬。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感觉到豺牙在锯磨骨头,膝盖在断裂。断尾公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
刀疤豺母又发出一声啸叫,四只行刑的母豺一起松开嘴,从断尾公豺身边跳开。这时,断尾公豺就像被锯邮行的木头,一下栽倒在地。断尾公豺的四条腿都断了,这辈子甭想再站起来了。它哀啸着,在地上打着滚。
所有的豺肃立在断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情悲怆。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为何又要把它咬伤致残呢?
山峰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刀疤豺母走到断尾公豺面前,一伸脖子,吐出一些糊状物,其他母豺也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吐出一些东西来。我懂得,这是豺特殊的哺养方式。母豺在外面获得猎物后,尽量将肉块吞咽进肚子里,回到洞穴,再将半消化的肉块吐出来喂自己的幼豺,这也叫假性反刍。断尾公豺闻了闻那些糊状物,把头扭开了。它已经被毁了,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几只暮归的乌鸦停栖在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叫着。刀疤豺母抬头望着树上的那条豺尾,凄凉地长啸一声,带领豺群钻进了灌木丛。
悬吊的豺尾、被关押的幼豺、残酷的私刑,突然,我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因果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的豺尾向豺群显示,有人要为三年前那只被它们撕成碎片的藏獒报仇雪恨。紧接着,八只幼豺被掳掠。豺群虽然找到了关押幼豺的地方,但无力将幼豺营救出来。那条挂在树上的豺尾就是闪着寒光的复仇利剑。饱经沧桑的刀疤豺母很清楚,它们不是人类的对手,无法与人类抗衡。对于它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让步。既然复仇者将那条豺尾高挂在树上,刀疤豺母它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复仇者主要是冲着惹事生祸的断尾公豺来的。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为了整个豺群的生存,刀疤豺母决定牺牲断尾公豺。刀疤豺母不忍心这样做,却不得不这样做。因此,在咬断断尾公豺的腿后,刀疤豺母发出凄厉的啸叫,像对待自己的幼豺豺那样,吐出糊状食物抚慰断尾公豺。
豺群走远了。我和强巴从山腰来到那棵树下。暮色苍茫,乌鸦的聒噪和断尾公豺的呻吟组合成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奏。观到我们的身影,断尾公豺就咬紧牙关,停止了呻吟。断尾公豺虽然站不起来,但仍昂首挺胸,艰难地保持着猛兽的尊严。它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悔恨,只有悲凉和无奈。
强巴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断尾公豺的脑袋,骂道:“恶豺,你也有今天,我要用你的豺头祭我的雪娇!”
断尾公豺仍倔强地抬着头。我想,当豺群将它围在圆圈中间,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朝它啸叫时,它就料到自己将面对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它曾冲开豺的包围,有机会逃之夭夭,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要将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间。种群的利益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动摇后,它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整个豺群的安全。
顿时,我心里对断尾公豺产生了一种敬意。
砰的一声枪响,一团青蓝色的硝烟将断尾公豺包裹起来……
歪脖子树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乐队。
“强巴,你也瞧见了,豺群替你惩罚了断尾公豺。刀疤豺母在为三年前的事向你赔罪!”我拍拍强巴的肩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雪娇的仇已经报了,把八只幼豺还给它们算啦。”
强巴浓眉紧锁,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在埋葬雪娇时发过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不错,断尾公豺是杀害雪娇的罪魁祸首,但其他豺也罪责难逃。我是看着我的雪娇被这群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的。这是一群十恶不赦的豺,千刀万剐也难解我的心头之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我劝慰道。
强巴缄默不语,执拗地摇摇头。过了好一阵,他才耳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这八只幼豺没参与杀害我的雪娇,报完仇后,我负责把它们养大,放归山林。”
【6 刀疤豺母匍匐在地,哀啸着,求我放它们一条生路】
荒山沟的尽头是被祢为一线天的狭长山谷,仅有五六米宽,上面布满了蒿草,两边是悬崖峭壁,连猿猴都难以攀登。出了一线天,有一座铁索桥,悬挂在两山之间;桥底下是水流湍急的怒江,桥面上铺着木板,人畜勉强可以通行。
强巴捕豺的具体步骤是:在山谷口的蒿草丛里撒些硫磺,将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听到幼豺的叫声后,会毫不迟疑地赶来营救;它们钻进一线天,就等于钻进了圈套。此时正值旱季,天干物燥,强巴只需在山崖朝撒着硫磺的蒿草丛扔下火把,枯黄的蒿草一点就着,霎时间便会蔓延成一道火墙。峡谷的劲风吹向怒江,豺群必然往江边逃;江边是几十丈深的峭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铁索桥。而我早就守候在桥上了;当浓烟升起,我便抽掉桥面上的两块木板。豺爪不比猴爪,无法抓住滑溜溜的铁链攀援而行。最后,豺群不是被背后的野火烧焦,就是从桥上跌下怒江,被浪涛吞噬。
从狩猎角度看,这称得上是个绝妙的办法,不仅能把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而且我和强巴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们开始行动了。
强巴把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柳条筐上后,将蒿草点着火。浓浓的烟柱腾空而起,那只装着幼豺的柳条筐像乘电梯一样被拉上山崖,接着,便听到豺群一阵阵的啸叫声。
我站在铁索桥中央,动手将桥面上的两块木板抽掉。
几分钟后,刀疤豺母便带着惊慌失措的豺群涌到桥头。看见我站在桥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显然,它在寻找第二条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除了这条铁索桥,它们没有其他的路了。刀疤豺母龇牙咧嘴,眼睛瞪得溜圆,背毛耸立,脸上的那道刀疤红得发紫,露出一副恶魔般的凶相。看得出来,它想把我吓走,然后率领豺群过桥。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前面有一段三米长的桥面已变成了空心桥面,上面横着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除非它是豺类中的跳远冠军,否则绝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桥上跳出这么远的距离;除非它是会演杂技的马戏演员,否则也绝不可能像走钢丝那样稳稳地踩着细细的铁链,越过这段空心桥面。
果然,刀疤豺母冲到空心桥面前,哀嚎一声,停了下来,探出脑袋,向桥底下望了一眼,然后又吓得缩了回去。这一段怒江十分险急,江心矗立着矾石,汹涌而至的江水如野马奔腾,撞击着暗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其他豺跑到这儿,也都吓得扭头往后退。
豺群挤在桥头,退退不得,进进不得,乱成一团。
烈焰腾空,枯枝败叶烧得噼噼啪啪地啊,此时的一线天变成了一片火海。风助火势,火扬风威,张牙舞爪的火龙渐渐逼近桥头。好几只豺都绝望了,神经质地互相撕咬起来。有一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闭着眼睛,沿着桥面一步步地往前走,想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空,掉下江去,以减少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
呦哦——刀疤豺母仰天长啸,混乱的豺群这才稍稍安静些。互相打斗的豺停止了撕咬,胸毛己掉光的老豺也收住了脚步,几十只豺盯着刀疤豺母,等着刀疤豺母拿出逃生的办法。
刀疤豺母踏着碎步跑到桥中央,伫立在被我抽空了桥面的铁索前,镇定地望着我。这一次,它没有龇牙咧嘴,露出扑咬的凶相来威胁我。它缩着脖子,显出很温顺的样子。突然,它躺了下来,四条腿往外趴开,下巴贴着桥面,嘴向上翘,耳廓下垂,露出柔软、易受伤害的脖颈,摇着豺尾,发出轻柔而又凄惨的啸叫。
我研究过豺的行为。当两只豺发生争执或撕咬时,斗败的一方就会做出刀疤豺母现在的这种姿势,表示放弃抵抗、认输服输、无条件投降。在豺的世界里,一旦一方做出了这种屈服的姿态,另一方就会网开一面,停止扑咬。在同类相争中,对认输者的扑咬,是豺族的一项不能触犯的重要禁忌。
这真是一只智慧超群的母豺。它晓得豺群已陷入绝境,只有我才能让它们绝处逢生。
看到刀疤豺母的样子,所有的豺也都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伤害的脖颈,呦呦地哀嚎。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本来就对强巴可怕的复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见。为了一只猎狗,就要把这群珍贵的金背豺全部消灭,这实在太过分了。保护珍奇稀少的野生动物是动物学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与这群金背豺无冤无仇,不应该帮着强巴对付它们。
野火蹿上桥头。几团枯草被野火点燃,随风飘荡,像一群火鸟一样飞落到桥上。一团燃烧的枯草滚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金色的背毛吱吱地被烧焦了。刀疤豺母被烫得嘴都歪了,可还是匍匐在地,向我哀求。
豺群已经火烧眉毛了,要是我不帮它们,它们很快就会在火焰的驱赶下,像煮饺子似的从空心桥面跌进波涛翻滚的怒江。
我不再犹豫,立刻将一块木板伸过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桥面上。
我还没放稳木板,豺们就一只接一只地飞跃而过了。
当豺群过桥时,刀疤豺母仍趴在桥面上,保持着向我乞求宽恕的姿势,嘴里还呦呦地啸叫着。
当七八十只豺全部从木板上蹿跃而过,安全地跑进对岸的树林后,刀疤豺母才站起来,踩着木板通过那段空心桥面,来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嘴伸过来,在我裤腿上轻轻磨蹭了几下,呦呦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对我表示感激。之后,它便一溜烟地越过铁索桥,追赶豺群去了。
火龙蹿出一线天,蔓延到铁索桥头,点燃了木板铺设的桥面,但金背豺群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事后,我对强巴撒了个谎,说木板上的铁丝拧得太紧,我解了半天才抽掉一块木板,那时,豺群己到了桥上。强巴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7 我朝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领豺群冲了下来】
没想到,被激怒的野驴那么可怕,简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着我和强巴不放。
我们是在山南一块平坦的牧场上找到这群野驴的。在我国,野驴被列为濒危动物。高黎贡山一带已有二十多年未发现它们的踪影。刚见到它们时,我格外兴奋,举着摄像机一个劲儿地拍摄。野驴是一种机敏胆小的动物,因此,我根本没想到要对它们有所防范。
这群野驴共有一百多头。此时正值它们的交配季节,几头年轻的公驴为争夺配偶互相扑咬,吭吭地鸣叫,斗得不亦乐乎。我拍摄了许多珍贵的镜头。一头黑脖子母驴啃着青草慢悠悠地走过来,一直走到我和强巴藏身的灌木丛前,好像故意来抢镜头似的。强巴从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绳子的一头系着一块月牙形铅巴——高黎贡山一带的牧民特有的绊马索。逮马时,将绳索用力朝马腿扔去,铅巴会将绳索缠绕在马腿上,马就会被绊倒在地。强巴朝我眨眨眼,做了个抛扔绳索的手势。我明白,他想绊倒那头黑脖子母驴。这主意不错,活捉一头野驴,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
强巴站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看到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黑脖子母驴大惊失色,身体竖立,前蹄扬起;强巴一扬手,用绊马索缠住了母驴的后蹄。
野驴只有普通马的三分之二那么大,但力气却不比马小。那头母驴跳跃着,顽强地朝前奔去。强巴拽不住它,被它牵出灌木丛,跟着它在草坡上踉踉跄跄地奔走着。驴群惊慌地嘶鸣,跑到远远的地方观望起来。
“来,快来帮帮我!”强巴费劲地攥着绳头,朝我喊叫。
我放下摄像机,冲出灌木丛,飞奔过去。黑脖子母驴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赶到强巴身边时,它已经快跑到坡脚下了。我和强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并将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驴脖子,压在驴身上,强巴动手绑住四只驴蹄。黑脖子母驴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这时,四面八方传来吭吭的驴叫声。我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时候,驴群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脸公驴鸣叫着,来回奔跑,指挥驴群慢慢地缩小包围圈。
也许,发情期的公驴胆子格外大,脾气也格外暴躁。它们见我们粗暴地捆绑黑脖子母驴,误把我们当作情敌,要与我们拼斗一场。
糟糕的是,强巴的猎枪、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全都放在了坡顶的灌木丛中,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远。我们手无寸铁,草坡上连可以当作武器使用的石头都没有。
强巴将母驴的四只蹄子捆扎结实,站起来挥舞双手,青蛙似的蹦跳着,扯开喉咙大叫。我知道,这是猎人惯用的手段。当与野兽不期而遇时,猎人用这种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将野兽吓退。但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驴们纷纷扬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强巴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白脸公驴低着头,朝我冲过来,举起两只锤子似的前蹄,来敲我的脑袋。若让它得逞,我的脑袋不是开花,就是成了重度脑震荡。强巴眼疾手快,一扔绊马索,那月牙形的铅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颗门牙,白脸公驴放弃了对我的攻击,转身跑回驴群中去了。
白脸公驴的攻击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其他几头公驴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驴蹄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势头不对,忙对强巴说:“把那头母驴放掉算了,别惹麻烦。”
强巴也意识到我们的处境危险,只好无奈地解开了绳索。黑脖子母驴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吭吭叫着,跑回驴群。
我们以为,放了黑脖子母驴,驴群就不会攻击我们了。但我们错了,驴群依然围着我们不放。我和强巴朝坡顶移动,打算回到灌木丛拿枪。朝天空开上几枪,一定能把这些狂热的野驴吓得屁滚尿流。
强巴挥舞着绊马索,大叫着;我也像练武一样挥拳踢腿,企图冲出野驴的包围。
当野驴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时,白脸公驴突然转了个身,其他野驴也跟着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将屁股对着我们。它们决不是要开屁股展览会——驴屁股没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体放屁熏死我们或集体喷粪臭死我们,而是准备施展野驴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战术。
马科动物在遇到敌害时,除了奔逃,还有两种自卫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敌人,二是尥蹶子。所谓尥蹶子,就是跳起来,后腿猛烈朝后蹬踢。马科动物的腿部肌肉非常发达,蹄子坚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只金钱豹想猎杀一匹小马驹,愤怒的母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钱豹的脑袋,金钱豹当场昏死过去。据介绍,野驴在荒野遭遇狼群,来不及躲避时,就会布下圆圈阵,一个个尾朝内、头朝外,集体尥蹶子,以对付狼的扑咬。
此时,一百多头野驴跳着尥蹶子,草叶纷飞,尘土漫卷。别说逃出包围圈了,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脸公驴被砸伤的嘴唇肿起好大一块。它一面蹬踢后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气焰嚣张。野驴们步步进逼,包围圈越缩越小,半径只剩下五六米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铁锤似的驴蹄就会无情地落到我们身上,我们便会像足球似的被踢来踹去,最后被野驴踢进死亡的地狱之门。
此时,我脊梁发麻,两腿发软;强巴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一个动物学家和他雇的向导,死在野驴蹄下,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这危急关头,坡顶传来一声尖厉的豺啸,大部分野驴像听到了敲响的丧钟,立刻停止了尥蹶子,惊慌地抬头张望。我循声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们正从坡顶穿越而过。据野外考察记录,野驴最惧怕的天敌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当野驴遇到老虎或狼群时,可以围成圆圈,用尥蹶子的办法顽强抵抗。但这招对豺群却丝毫不起作用。豺有一个其他猛兽所不具备的绝招——跳到猎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进猎物的肛门,将猎物的肠子掏出来。如果野驴撅着屁股尥蹶子,那无疑为豺施展绝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这种怪异的猎杀方式很龌龊,很下流,也很残忍,这大概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野驴怕豺,就像老鼠怕猫。只要豺群从坡顶冲下来,这群该死的野驴就会闻风丧胆,撒腿奔逃,这样,我们就能解围了。
这时,好几头胆小的母驴已经摆开了逃跑的架势。
但几十秒钟过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顶遥相观望,并没有朝驴群扑过来。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原来,许多豺的嘴里都叼着肉块和骨头,肚子圆鼓鼓的,这表明它们刚刚享用完一顿丰盛的大餐。豺与很多食肉兽一样,并非喜好杀戮的屠夫,也没有为了消闲娱乐而打猎的癖好;它们捕捉其他动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饱了肚子,它们就没有兴趣去追逐猎杀了。这就是说,这群豺此时并没有扑咬野驴的冲动和欲望。
领头的刀疤豺母摇了摇叼在嘴里的半只红毛雪兔,发出一声轻啸,转身欲走。对于荒原上各种动物的打斗厮杀,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见惯。对它来说,我们和野驴的争斗毫无新鲜感,不值得它停留观赏。
白脸公驴显然明白这群路过的豺不会前来干预,于是,低落的士气重新膨胀起来;其他野驴也抛却了胆怯,振作精神来对付我们。
一头母驴在离我仅两米的位置尥蹶子,虽没踢着我,但带起的泥沙却飞射到我的眼睛里。白脸公驴趁我揉眼睛的时候,绕到我身后,一跃而起,两只后蹄狠狠朝我踢来。我要是被它踢着,轻则腰杆断裂,重则一命呜呼。这时,强巴一个箭步蹿上来,猛地把我推开,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被驴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气,站也站不稳了。
我朝着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许是出于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不管怎么说,眼下只有这群豺能将我和强巴从这群疯驴中解救出来,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
转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转了回来,面朝着驴群,三角形的耳廓竖得笔直,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驴群围着我们,驴蹄扬起的尘土遮挡了它的视线。我使劲跳着,拼命挥舞双手,好让它能看见我。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只红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绒毛陡然张开来。它直起脖子长啸一声,发出了准备采取行动的指令。豺们纷纷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骨头,慵懒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紧紧的,张牙舞爪地啸叫起来。
野驴们停止了尥蹶子,心惊胆战地望着坡顶。
刀疤豺母率领豺群顺着缓坡冲了下来。夕阳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着艳红的晚霞,像一片流动的火焰。驴群纷纷夺路而逃,包围圈一下子溃散了。只有白脸公驴和另外两头年轻的公驴还不服输,打着响鼻,将屁股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让刀疤豺母尝尝驴蹄的厉害。白脸公驴尥蹶子了,眼瞅着驴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却敏捷地一闪,躲到了两条驴腿之间。不等驴蹄落地,它便纵身一跃,扑到驴屁股上。白脸公驴大概知道豺有掏肠子的绝技,吓得魂飞魄散,像踩着火炭似的胡蹦乱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白脸公驴不敢恋战,带着屁股上几道被豺爪抓出来的血痕,飞也似的落荒而逃。那两头年轻的公驴也狂奔而去。
豺群冲着野驴的背影啸叫了一阵,便不再追赶。它们本来就吃饱了肚子,没必要耗费体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驴了。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
我们得救了!我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顿觉极度疲惫,身体瘫软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强巴坐在地上,揩去额角的冷汗,揉搓着被驴蹄蹭伤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块淤血,已经肿了起来。
刀疤豺母来到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友好地摇晃着尾巴,慢慢地伏下身体。显然,它是认出我后才率领豺群撵走野驴的,它没忘记两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带着豺群离去。它们毕竟是茹毛饮血的猛兽,呆在我们身边,总让人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来,啸叫一声,将四散的豺召集一起,准备撤回坡顶。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经过我身边时,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像在对我行注目礼。当目光移向强巴时,它神经质地蹦跳起来,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剑穿透了心脏。所有的豺都如临大敌,一条条尾巴翘起来,—片片背毛竖起,一张张豺脸顿时变得凶暴残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见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叽叽哦哦了一阵。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着,刚才还挺温柔的脸霎时间像涂了一层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着强巴,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走来,就像在检测布满疑点的危险物品。
原来,老豺认出了强巴:是他将一条豺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是他摸进豺窝,掳走了八只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诱饵放火烧荒,差点儿把整个豺群都赶进怒江里喂鱼。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锐的视觉和嗅觉来进一步确认这个事实。
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顾着让这些金背豺来对付那群疯驴,却忘了我的向导强巴和这些金背豺有着血海深仇。
强巴好像也从豺群的喧嚣与骚动中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攥紧拳头,双目圆睁,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呦哦呜——刀疤豺母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
这是确认,也是指控。
随着这声长啸,豺们全都围了上来,龇牙咧嘴,朝着强巴啸叫。
强巴拔腿冲向坡顶,想到灌木丛取回猎枪。只要有枪在手,他就能对付这些杀气腾腾的豺。可是他被驴蹄蹭伤了小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还没跑出多远,就有几只豺蹿到了前头堵截他。那只老豺和一只歪嘴巴母豺也蹿跃过来,扑到强巴背上,把强巴压倒在地。
豺群蜂拥而上,有的咬强巴的胳膊,有的咬强巴的腿。老豺咬着强巴的后脖颈,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强巴屁股上鼓捣着,想活掏强巴的肠子。
强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拳打脚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赶紧跑过去,帮着他对付这些豺。
哗——我的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来了;咝——我的裤腿被一只母豺撕破了。我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这些豺的对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被豺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严地叫了一声,混战的豺纷纷从我们身上跳开,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强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头还被豺爪抓出数道血痕。
呦呜——刀疤豺母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摇摆着,发出柔和的叫声。
呦呜——呦呜——呦呜——其他豺也都朝我摆出和平的姿势,急切地啸叫着。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发出指令让缠住我们的豺退出来,是想让我离开,不想伤害我。它虽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强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跷,推着我说:“你快走,它们好像不想为难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坚决地说。
我不会抛下强巴的。强巴不仅是一个热心的向导,而且在野外考察中,还多次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马蜂追逐,无处躲藏,强巴挥舞树枝拼命抽打,将蜂群引开,我才得以顺利脱险,但他却被马蜂蜇了十几个包。就在刚才,他还把我从白脸公驴的蹄下解救出来,而他自己却被驴蹄蹭伤了腿。我决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屈服于豺,出卖自己的朋友。
呦呦呜呜——豺群一个劲儿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离开。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们结算三年前的血债,跟你没关系。”强巴将那根绊马索结成一个活套,咬着牙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要勒断这些恶豺的脖子!”说着,他就准备用那个活套去套离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强巴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连累我。
“强巴,你是我请来的向导,你要听我的。”我一把夺过强巴手中的绊马索,扔在地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来,趴下,跟着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脚伸开,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扭着脖颈,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动脉血管。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是让这些恶豺更方便地咬死我们,还是向这些恶豺下跪求饶?”强巴满脸诧异地问,他仍站得笔直,大有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强巴就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做软骨头。
“强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住他的脚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边。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铁索桥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决定采用同样的方法渡过难关。我知道,身体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弃抵抗;朝对方暴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其实是要平息对方的怒火,使对方不触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击诚心诚意的求和者。
在铁索桥上,刀疤豺母用这种姿势让我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希望现在这个姿势也能使刀疤豺母大发慈悲。
刀疤豺母望着趴在地上的我和强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几只母豺恶狠狠地咆哮起来。我猜想,它们应该是被强巴掳走的八只幼豺的母亲。对它们来说,失子之痛难以磨灭,劫子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它们不满刀疤豺母的犹豫,催促刀疤豺母对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对强巴,实施报复行动。
其他豺也跟着这几只失子的母豺咆哮起来,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啊。
刀疤豺母虽然是这群豺的首领,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豺的意愿。我担心刀疤豺母会顶不住这种压力,向豺群发出攻击我们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鲜红的舌头来回磨着白森森的豺牙,似乎产生了扑咬之意。我赶紧学着豺的样子,将嘴巴往上翘,吊着嗓子说:“你千万别干蠢事,今天你要是伤害了强巴,我发誓,明天我就会带着狩猎队来,把你们统统消灭。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肯放我们一马,我保证,一定设法把你们丢失的八只幼豺还给你们……”
刀疤豺母肯定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似乎从我真诚的表情和严肃的语调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来,嘴巴重新闭拢。
歪嘴巴母豺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刀疤豺母纵身一跃,扑了过去,一头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边。
呦——刀疤豺母冲着在地上翻滚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严正的警告:“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唤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歪嘴巴母豺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声调中不难猜测,它是在向众豺倾诉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诉刀疤豺母袒护仇敌。
好几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目光。有两只母豺噼噼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有两只公豺不怀好意地绕到刀疤豺母背后,摆开扑咬的架势。
也许是报仇心切,也许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众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风似的蹿上来,张嘴去咬强巴的后脖颈。刀疤豺母怒啸一声,迎面拦截,举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脸上撕抓,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来。
歪嘴巴母豺惨叫一声,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那只咬掉的耳朵还在它的犬齿间弹跳,给它的嘴上涂抹了一层殷红的血。
众豺都被震住了。那两只心怀不满的母豺识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敛起扑咬的架势。
也许,在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里,只有采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才能保持首领的权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静静地站着。它的眼神中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终于,它叹息般地轻啸一声,扭头朝坡顶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着它撤离了。
我目送豺群远去。暮色苍茫,刀疤豺母脊梁弯塌,脑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缓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9 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营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强巴开始喝闷酒。他将一瓶习水大曲全灌进了肚里,喝得酩酊大醉,胡说醉话,一会儿说要去金沙江淘金,赚了钱买一百只凶猛的藏獒,专门训练它们对付恶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恶豺一只不剩地统统消灭;一会儿又说要去买一架机关枪,嘟嘟嘟嘟地横扫豺群,把它们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强巴从醉梦中醒来,闷着头抽了一袋烟,然后,扛起那只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朝山里走去。我问他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也不搭理我,只顾往前走。
来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强巴放下柳条筐,朝那条悬吊在树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断了绳索。象征着复仇的豺尾掉了下来。然后,他又打开柳条筐,将八只幼豺放了出来。
获得自由的幼豺们呦呦咿咿地叫着,在树下奔跑嬉闹。
强巴拉着我,往山顶一片杂树丛中跑去。
我们刚躲进杂树丛,便听到山沟中传来豺嘻杂的喧嚣声。我用望远镜一看,嚯,原来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树下。八只母豺将失散多日的小宝贝搂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们在母豺的膝下钻进钻出,撒欢撒娇,一幅母子团聚的动人画面。
我慢慢移动望远镜,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块圆形石头的旁边,守着一只幼豺。那只幼豺并没有因为回到豺群而高兴,而是蜷着身体躲在一边,一副很忧伤的样子。刀疤豺母伸出舌头去舔它,它竟然扭头躲开了。刀疤豺母伤感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出神。
就在这时,山岬传来一声豺啸,只见一团金色的影子飞似的从山沟蹿出来,转眼间奔到了歪脖子树下。我仔细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后,眉眼宽慰地舒展开,呦呦地叫了两声,退到一边。歪嘴巴母豺急忙蹿到圆形石头旁,见到那只蜷缩在落叶里的幼豺,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亲,吐出一些糊状物,嘴对嘴地给幼豺喂食。那只幼豺也变得活泼起来,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亲昵地磨蹭。
过了一会儿,歪嘴巴母豺平静下来,带着那只幼豺,来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种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为自己昨日的唐突与冒犯请罪。刀疤豺母则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损的右耳,好像在为自己昨日过于严厉的惩罚表示歉意。
另外几只母豺也都来到刀疤豺母的身边,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间的丛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来,它们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当其他豺簇拥着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沟时,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树下,朝着山顶的杂树丛长啸了三声后,才撒腿奔跑,追赶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们致谢。
就在这时,强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带上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腮帮鼓得像只皮球。随着牛角号低沉声音的响起,从我们身后约百米远的一道石坎里,忽然冒出一排人头来,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扎着头巾,有的缠着兽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的猎手。强巴刷地举起了猎枪,像发出了某种事先约定的指令,接着,那排猎手齐刷刷地举起了长筒猎枪。
我大吃一惊,原来强巴背着我暗中组织了卡扎寨的猎手,埋伏在那道石坎里。他们一个个手持猎枪,想利用豺群解救八只幼豺之际,将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这手段太卑鄙、太阴险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枪口。为保护金背豺用自己的身体去堵枪口,算不上明智之举。我只能有气无力地喊出一个字:“不——”
但没人听我的,强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完了,我想,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还没有拐出山沟,还在猎手们长筒猎枪的射击范围之内。二三十支猎枪齐射,就像镰刀割麦穗那样,豺群起码死伤90%以上。
我站起来,朝豺群望去。豺群没有像麦穗那样纷纷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瞪着惊诧的眼睛,扭头朝身后张望。我当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也不相信那帮闯荡山林的猎手突然间都变成了近视眼或斜视眼。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坠云里雾里。这时,刀疤豺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顿时,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簇拥着自家的宝贝幼豺,四下逃窜。砰!砰砰!站在我身边的强巴又扣动了扳机,石坎里的猎手们也跟着打出了第二排霰弹。我这才看清,猎手们的枪口都指向天空,霰弹打在树梢上,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像下了一场翠绿的叶子雨。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迷惑不解地问强巴。
“我要用枪声告诉这些豺,我们不欢迎它们,我们讨厌它们,希望它们从尕玛尔草原搬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强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群豺帮了我们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俩早就被驴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却……”我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这点儿情分上,我早就送它们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强巴说,“它们救过我一次,我也饶了它们一命,谁也不欠谁了。豺是恶兽,是灾星,是魔鬼,必须把它们撵走。”
我懂了,虽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驴扑咬强巴,可那并没有使强巴消除对豺的偏见。强巴是条血性汉子,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处世原则。这群金背豺救过强巴,他记住了这份情义,所以抬高枪口,朝天开枪,放这群金背豺一条生路。但在强巴心里,金背豺曾虐杀他的爱犬的仇恨,并未泯灭,牧民对豺的成见也没有消除。
在这里,传统势力非常顽固,惯性思维十分强大。
不一会儿,金背豺逃得无影无踪了,可强巴和那帮猎手仍砰砰地朝天开枪。那是在用武力威胁、恫吓豺群,传达人类对豺不友好的态度。
“要是这群金背豺拒绝迁徙他乡,继续留在尕玛尔草原,你们要怎么样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我已经不欠它们的了。我们是先礼后兵。”强巴遥望着高黎贡山的白皑皑的雪峰,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它们还赖在这儿不走,为了草原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将组织狩猎队,无情地消灭这些恶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为这群金背豺未来的命运担忧,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当地牧民与金背豺之间的仇恨。
“它们毕竟帮过我们,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现得还不算太坏。”强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我也不愿意用猎枪瞄准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恶豺在尕玛尔草原,牛羊就会遭殃,牧民就过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恶豺的坏名声。我们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头不语,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抗议。
“你不用太为它们担心。”强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豺的脑袋瓜机灵得很,它们会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们朝天放枪的用意,也许今天晚上就会离开这儿,到别处去谋生了。”
但愿如此,这也许是避免当地牧民与金背豺发生流血冲突的最好办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强巴家的毡房里。躺在暖融融的氆氇床垫上,我格外清醒,为人类强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坏名声深感不平,为当地牧民对豺的误解和偏见深感遗憾,为金背豺今后的命运深感忧虑。就这样,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凌晨两点时,鸡叫了头一遍,睡意才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突然,寨子里的狗像过狂欢节一样集体吠叫起来,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发了。过了一会儿,黑夜里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我听见有人在毡房外大声喊道:“快来看哟,恶豺搬家喽!”我急忙从床垫上爬起来,掀开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冲出门去。
月亮像个大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墨蓝的天空上,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寨子正对面就是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云像银腰带似的,缠扎在山腰上。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色中银光四射,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翘首张望。在一条通往雪山垭口的山脊线上,几十个黑影正在缓慢移动。在白雪的映衬和月光的照耀下,虽然隔着宽阔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旧清晰可见:尖尖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条厚密的毛带,泛着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进。
“恶豺搬家喽!牛羊平安喽!”
人在欢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里热闹得就像在开庆祝会。
白雪覆盖的山脊线上,正在缓慢移动的剪影突然停了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转脑袋,伸直脖子,朝着山脚下那片绿意葱茏、生机盎然的草原长啸起来。虽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样,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随着刀疤豺母做出啸叫的姿势,所有的豺也都摆出引颈高叫的姿势。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垭口吹来的寒风,将豺的叫声传得很远。
豺的嗓音本来就刺耳,叫声更是难听,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说不出的悲凉、凄惨、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玛尔草原。这块土地滋养了它们,记录了它们的快乐与烦恼。豺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难合热土,眷恋故乡。如今,在人类的威逼下,它们被迫离开这块土地,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它们哭泣,它们哀叹,它们有理由向人类怒吼,有理由向苍天发出严厉的责问。
在豺群的啸叫声中,我分辨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特别哀婉、凄惨,我确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声。这个不太和谐的苍老声音,像是在乞求人类的饶恕和原谅,像是在呼唤人类的理解和宽容。刀疤豺母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母豺,它宽厚仁慈,与人为善。在翻越雪山垭口的最后时刻,它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人类能丢掉对豺的成见,改变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
谁愿意流落异乡为异客呢?
卡扎寨牧民从自家的毡房里取来了猎枪、铜鼓、响弩和牛角号,有的朝天放枪,有的擂响铜鼓,有的发射响弩,有的吹奏牛角号。牛厩里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唤,马扬鬃嘶鸣,狗狂吠咆哮,整个寨子喧嚣得快要沸腾了。
我知道,这绝非友好的欢送,而是声势浩大的驱赶,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视线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剪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不难猜想,它泄气了,绝望了,也许难过得趴到了地上。过了几分钟,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垭口走去。
豺群跟随着刀疤豺母向雪山垭口移动。
茫茫的雪坡上,几十个黑影在缓缓移动。高原缺氧,积雪深厚,它们步履沉重缓慢,远远望去,就像蜗牛在爬。枪声、鼓声、弩箭声、牛角号声和狗吠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催促它们快走。人类无情地粉碎了它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半个小时后,豺群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
日曲卡雪峰北边的这道垭口,是出入尕玛尔草原的门户。对豺群来说,走出雪山垭口,等于被扫地出门。那里终年积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纷飞,两边陡峭的山峰上经常发生雪崩,肆虐的暴风雪像把加密的巨锁,牢牢锁住了这道门户,连最耐寒的雪豹都无法穿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夸张地说,垭口难行,难于上青天。豺群这一去,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村民们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抬出酒坛,饮酒作乐,举杯相庆。
我知道,物种的多样性对于保持生态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着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链,一个环节断了,其他环节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危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生态平衡被粗暴地打破,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我心里沉甸甸的,躲进毡房,暗暗叹气。
强巴端着满满一碗青稞酒,冲进毡房,喜气洋洋地冲着我嚷道:“没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节日。来,为恶豺永远从尕玛尔草原消失,干了这一杯!”
我摇摇头,没去接他的酒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问你,藏语里的‘尕玛尔草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没的草原。”强巴答道。
“这就对了!”我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类、金背豺和其他动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们现在赶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态平衡,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你别老摆出一副动物学家的嘴脸教训人、吓唬人!”强巴不悦地说,“没了豺狗,只会是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这喜庆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们牧民不是一条心。”
说着,强巴就将碗里的酒泼在地上,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说话直来直去。我对强巴唐突的举动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金背豺搬迁后,这里万象更新,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责骂。
唉,只怕适得其反啊!
【10 金背豺搬迁后,红毛雪兔滚雪球般增多】
金背豺搬迁后的一段时间里,尕玛尔草原果然如强巴所说的那样,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金背豺离开后,草原上除了鹞鹰,就没有其他食肉兽了,而鹞鹰也只是偶尔捕食刚出生的羊羔,不会猎杀牦牛和成年羊;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犬都下岗待业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达着,不用担心会遭遇不测。天敌逃遁,危机解除,生存压力消失了,羊肥得都能从身上掐出油来,牦牛也壮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绷得紧紧的。卡扎寨一位汉族牧民家的母羊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成为尕玛尔草原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门去祝贺;另一位名叫亚钟的藏族牧民养的一头牦牛,体重超过800千克,被评为卡扎寨的牦牛冠军。
最令卡扎寨牧民欢心鼓舞的还是红毛雪兔数量的日益增多。金背豺在这儿时,牧民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狗到草原狩猎,辛苦大半天,都逮不到一只红毛雪兔。金背豺搬迁后,仅仅过了三个多月,过去难得一见的红毛雪兔随即成了尕玛尔草原一道亮丽的风景。牧民们清晨来到草原,扯一把草,绾成一个草帽,戴在头上,稍事伪装,不到几分钟,便能看到碧绿的草丛中,一只只红色的身影精灵般地跳动着。即使枪法生疏的猎手,也能捕获到一两只红毛雪兔。红毛雪兔的肉虽不及牛肉、羊肉鲜美,但红毛雪兔毕竟属于野物,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不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在晾干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虽不如水獭、冬狐、金猫等皮子贵重,但换点油盐酱醋还是绰绰有余的。
卡扎寨好几户牧民将羊群交给牧羊犬管理,自己则腾出时间和精力,专门捕猎红毛雪兔,将其当作一项贴补家用的副业。
强巴不无讽刺地对我说:“你说恶豺走了会破坏生态平衡,可事实上我们牧民的日子越过越滋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愿我的预言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然而,科学终归是科学,科学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