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我怎么办?”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处境和大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里的。况且,根本就没有危险,不然的话,您想,我能不管吗?我早就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同圣约瑟夫说这件事了。他的影响比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经走了。再说,同他打一交一道要比这一位容易得多。这一位恰好也有三个儿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没有想把他们调一调。他会拒绝的。既然殿下坚持,我以后同圣约瑟夫说一说……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话。要不,同博特雷依说也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见他们,您也不必太为罗贝担心。那天,有人同我们讲起过那里的情况。我认为他在那适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只有您,奥丽阿娜,才会有这样的奇葩异草!”帕尔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可能听到了公爵夫人的谈话,想改变一下话题,说道,“我认出这种花就是埃尔斯蒂尔在我面前画过的那种花。”
“您喜欢它们,我很高兴。它们可一爱一极了。瞧这细细的、紫莹莹、一毛一茸一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听,气味不好闻,正如英俊漂亮、衣著优雅的人也会有难听的名字一样。尽管如此,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快要死了,真叫人难过。”
“可它们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来的,”帕尔马公主说。
“不错,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说,“但这是一回事儿,因为它们是雌的。这种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个光有一只母狗的人。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否则,我就不可能有后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虫可以做媒人,就象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未婚妻从没有见过面。因此,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仆人尽量把我的花放在窗口,有时向着院子,有时向着花园,希望能飞来昆虫给它们做媒。但这全靠运气。您想,那只昆虫要恰好已探望过我那花的异一性一同类,恰好必须想起到我家来送名片。可是,它到今天还 没有来。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个冰清玉洁、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女。我承认,假如它放一荡一些,我反而会感到高兴。瞧,就拿院里那棵美丽的树来说,它到死也不会有后代,因为这一带很少有这种树。它是由风充当媒介的,可是,我们的围墙有点儿太高。”
“是有点太高,”德·布雷奥代先生说,“只要把它推倒几百厘米,就可以了。这些事,应该会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刚才请我们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的香一精一是从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间隔着一层硬板样的东西,影响授粉。如果没有一个名叫阿尔班的留尼汪岛土生土长的黑人青年——顺便说一句,叫这个名字是相当滑稽的,因为阿尔班是白色的意思——想起来用一根小针使分开的雌雄器官发生关系,它们就不可能结果。”
“拔拔尔,您简直神了,什么都知道,“公爵夫人惊叹道。
“您也是呀,奥丽阿娜·您说的许多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要告诉殿下,这些都是斯万教给我的,他老给我讲植物。有时候,我们觉得去参加茶会或看日场演出太无聊,就到乡下去,他让我看花类奇异的婚配,没有冷餐酒会,没有法衣圣器室,但比人类结婚有意思。但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到远处去。现在有汽车了,坐着车到乡下去走走,那该有多好。可惜,在这期间,他自己也结了婚。这个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这一来,什么也就办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你把时间用在做一些让你感到无聊的事上,你偶然认识了一个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看有趣的东西,可他偏偏要象斯万那样结婚。我只好要么放弃到乡下去看植物,要么和一个不体面的人来往。在这两种灾难中,我选择了前者。再说,也没有必要走那么远。就在我的花园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体统的事发生,比夜间……在布洛尼林园中发生的还 要多!只是没有人注意罢了。因为花之间的事很简单,一阵桔黄色的小雨,或者一只满身灰尘的苍蝇前来擦脚或洗淋浴,然后飞进花里。这样就完一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柜也很华丽,我想是帝国风格吧。”帕尔马公主对达尔文及其继承人的研究一窍不通,听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变话题。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欢,我不胜高兴,”公爵夫人回答说。“这是一件珍品。我要对您说,我非常崇拜帝国风格的家具,后来不时兴了,但我仍然喜欢。我记得,在盖尔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过,因为我叫人把那些帝国风格的华丽的家具全都从顶楼上拿了下来,陈放在我住的那个侧房了。这些家具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继承下来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莞尔一笑。然而,他应该记得,事实和他妻子讲的大相径庭。但是,在洛姆亲王同妻子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短暂时间里,亲王夫人总喜欢拿她婆婆庸俗的审美观开玩笑,后来,洛姆亲王对妻子的一爱一消失,但对母亲的俗气仍有些看不起,虽然他很热一爱一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张用韦奇伍德①的嵌饰镶嵌的安乐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我家的那张,”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说,好象这两张椅子都不是她的,“不过,我承认,他们家的有些奇货,我们是没有的。”
帕尔马公主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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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奇伍德(1730—1795),英国艺术家和工业家,最优秀的制陶人。
“这是真的。殿下您没见过他们的藏物。啊!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最璀璨的宝物收藏地,一个有生命的博物馆。”
公爵夫人的这个建议是最符合盖尔芒特一精一神的大胆建议,因为对帕尔马公主来说,耶拿夫妇是地地道道的篡夺者,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儿子一样,也叫瓜斯达拉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抛出这个建议时,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悦和微笑的目光,因为尽管她尊敬帕尔马公主,但更一爱一标新立异。客人们也努力装出微笑。他们又惊又怕,但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是奥丽阿娜“最新创造”的见证人,可以“乘热”讲给别人听。但他们没有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很善于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偏见挑战,从而取得一次极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胜利。在最近几年中,她不是让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复归于好了吗?就是这位公爵,曾给公主的同胞兄弟写过一封出了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个个刚正不阿,女的个个白璧无瑕。”然而,不管奥马尔家庭的亲王们多么正直,甚至在有意忘记自己有这个一性一格时也表现得很正直,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照样是一见钟情,继而互相来往起来,他们具有路易十八那种忘记历史的本领:富歇①曾投票处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记前仇,任命富歇为公安部长。德·盖尔芒特夫人现在又在酝酿使缪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后接近的计划。听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帕尔马公主十分尴尬,就和荷兰和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奥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样,当他们听到有人要把德·马伊一内斯尔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介绍给他们时,露出了一副窘态。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尔马公主表态,又大声说起来了(其实,她原先也不喜欢帝国风格,是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欢上的,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对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坦率地说,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会感到美极了。我承认,我对帝国风格的家具一直印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仿佛置身于幻景中。我们仿佛回到了,怎么对您说呢……回到了远征埃及的时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罗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停歇在安乐椅的腿上,蛇缠绕在枝形烛台上,一个高大的缪斯向你伸出一个小烛台,照亮着你玩纸牌,或者静静地呆在壁炉上,把胳膊支在挂钟上,此外,所有的灯都是庞贝风格②,那些船形小一床一很象是尼罗河上发现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③从里面出来,还 有古罗马的四马二轮战车,沿着一床一头柜边缘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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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歇(1759—1820),法国政治家。1792年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投票赞成处死国王路易十六。王朝复辟时期,路易十八任命他为公安部长。
②庞贝是意大利古城,庞贝风格是指在庞贝发现的图画的艺术风格,为希腊化时代艺术或亚历山大派艺术的变体。
③摩西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出生后,被装进一只箱子藏在芦苇丛中,法老的女儿洗澡时发现了他,给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从水中拉出来”的意思。
“坐在帝国风格的椅子上不会很舒服,”帕尔马公主大着胆子说。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欢,”继而她又微笑着强调说,“我就喜欢这种坐在包着石榴红丝绒或绿丝绸的红木椅上的不舒服劲儿。我喜欢这种军人的不舒服。他们只会坐象牙椅,在大厅中央叉起抡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证,在耶拿家,当您看到您面前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坏蛋胜利女神,您就不会觉得坐着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认为我是坏保皇一党一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统。我向您保证,在那些人家里,您会一爱一上这些不知其名的人,一爱一上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统治时期,军人们很久没有充分享受到荣誉,现在他们带回来多少桂冠,甚至连安乐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觉得这别有一番风味!殿下应该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认为应该去那我就去,”公主说,“但我觉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们曾带德·谢弗勒丝夫人去过,”公爵夫人又说,她知道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她高兴极了。耶拿家的儿子很讨人喜欢……我下面要说的可能不大得体,”她继而又说,“他有一间卧室,尤其是那张一床一,谁见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当然是在他不睡觉的时候!下面的话可能更不得体:有一次,他生病卧一床一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着一床一边,刻着一个修长、妩媚的美人鱼,尾巴是用螺钿做的,手中托着荷花。再加上旁边的棕叶饰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证,”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为了更突出她的讲话,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现力的尖手指给她的话造型似的,一面用一温一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帕尔马公主,“这确实非常动人,和居斯塔夫·莫罗①的《青年和死神》这幅画的布局完全一样。殿下想必知道这幅画吧?”
帕尔马公主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她拚命地点头热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对这幅画很赞赏。但是脸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却毫无光辉,一看她无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家。
“我想,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吧?”她问。
“不,他象一只貘。眼睛就象灯罩,同荷腾斯王后②的眼睛有点相象。他大概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让这种相象向其他部位展开,恐怕有点可笑,于是,到了脸颊那里,他就不再象荷腾斯王后了,他的脸蛋好象涂了一层蜡,看上去就象是古埃及苏丹的卫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来给他打蜡似的。”接着,她把话题拉回到年轻公爵的睡一床一上:“斯万看见这个美人鱼和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惊。不过,”为了更引人发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严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用不着吃惊。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壮得象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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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和雕刻师。
②荷腾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拿破仑第三的母亲。
“据说他迷恋社一交一生活?”德·布雷奥代先生不怀好意地、兴奋地问道,期待人们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确的回答:“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个指头,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回答道。“从表面看,他也许有点儿迷恋社一交一,因为他太年轻了。如果他是这种人,那我会感到吃惊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她又说,仿佛在她看来,迷恋社一交一和聪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风趣,我曾见过他的滑稽样,”她进而又说,露出了鉴赏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说一个人滑稽,必须做出这种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达拉公爵的俏皮话此刻又在她耳边响起。“再说,他还 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因此,没有必要说他热衷社一交一生活,”她又说,也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帕尔马公主泄气。
“我在想,要是盖尔芒特亲王知道我到她家去过,他会怎么说。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么会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们把一个帝国风格的弹子房整个儿地让给希尔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这都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美极了!一半是伊特鲁立亚①风格,一半是埃及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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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持鲁立亚为意大利旧地区名。
“埃及?”公主问。她不知道伊特鲁立亚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两种风格兼而有之,是斯万对我们说的。他给我讲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学浅,因此似懂非懂。不过,夫人,有一点得搞清楚,帝国风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耶拿家的罗马人同真正的罗马人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伊特鲁立亚……”
“真的!”公主说。
“是的,正如第二帝国时期,安娜·德·穆西或亲一爱一的布里戈德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些服装叫路易十五式服装,但与路易十五毫无关系一样。刚才,巴赞同您谈到贝多芬。那天,有人给我们弹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够奔放,这首曲子中有一个主题具有俄国风格。当我们想到贝多芬以为这就是俄国音乐了,我们不能不受感动。同样,中国画家以为自己在模仿贝里尼①。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当有人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现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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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里尼(1400—1470),意大利画家。
“四十年!”公主吓了一跳,惊叫道。
“那当然。”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特殊的发音使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我的话,因为我刚好在她面前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越来越具有书面语言中“斜体字”的意味,“这很象是一个尚不存在、但将会繁衍生息的种类孤立地出现的第一个个体,这一个体具有和它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感觉。我可以说是例外,因为我向来喜欢有趣的新事物,它们刚一露头,我就喜欢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从马奈的《奥兰匹亚》前经过。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幅画感到吃惊了。它看上去就象是安格尔的画!然而,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幅画辩护,我并非喜欢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许它的位置不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说。她对沙皇的姑一妈一远比对马奈的画熟悉。
“很好。我们谈起您了。实际上,”公爵夫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此外。我承认,谁也没有希尔贝和别人之间的障碍大。您有独立的思想,如果您觉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乐,您就不必考虑可怜的希尔贝会怎样想。他是一个可一爱一的老实人,但他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我觉得,我同我的车夫,同我的马,要比同希尔贝更接近,更有血缘关系。他动不动就说,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统治时期的人会怎么想。他在乡间散步时,总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嘴里说着:‘让开,乡下人!’说真的,当他同我说话时,就好象是古代哥特式坟墓中的‘死者卧像’在同我说话,我会非常惊讶。这个活卧像尽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却使我胆颤心惊,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他留在他的中世纪。除此之外,我承认,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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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国历史上的摄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国国王。
“刚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饭了,”将军说,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赞成公爵夫人开这样的玩笑。
“德·诺布瓦先生在吗?”冯亲王问。他念念不忘加入伦理政治学院。
“在,”将军说,“他还 谈到了你们的皇帝呢。”
“据说威廉皇帝很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公爵夫人说,“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埃尔斯蒂尔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这张像?画得并不象,但很妙。他让人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让我摆成老太婆的姿势。这是在模仿哈尔斯①的《医院的女摄政》。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些,正如我侄儿说的,‘至高无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轻摇着黑羽一毛一扇,转脸对我说。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着头,因为尽管她从来就是贵妇,但还 要装一装贵妇的派头。我说,我从前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没有去哈勒姆,因为时间紧,只好突出重点。
“啊!海牙,那可是个大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喊道。我对他说,他在那里一定看到弗美尔②的《代尔夫特风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闻,却傲气十足。他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谈起某博物馆或某画展的一幅画,他又记不起来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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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
②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画肖像和风景。
“怎么!您去荷兰旅行,连哈勒姆都没去?”公爵夫人一大声说。“哪怕您只有一刻钟的空暇,去看一看哈尔斯的画,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他的画放在露天展览,即使只能从飞速前进的电车顶层看它们,也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句话似乎想说明我们的眼睛不过是一架快速摄影机,不承认艺术作品会使我们产生印象,因此,我听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她如此内行地同我谈论我感兴趣的问题,高兴之极。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风采,聆听她对于弗兰茨·哈尔斯发表的高见,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晓畅一切。我这位年轻的客人可能认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旧时代的贵妇人,当今找不出第二个。”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同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已完全脱离了关系。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不过,两人落后的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夫妇一样,妻子神通广大,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丈夫却运气不佳,只能回到历史的青年时代,当丈夫已进入奢一靡一的路易—菲利浦时代,妻子却还 停留在路易十五时代。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如果我们根据名字,想象一个名叫唐璜·德·奥地利的男人或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女人,我们会看到他们同真实历史毫无联系,就象梅塞格里丝这一边和盖尔芒特城堡那一边毫不相干一样。无疑,在现实中,伊莎贝尔·德·埃斯特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宫内没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异。但当我们把她想象为独一无二的,因而是无与伦比的人时,就会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样伟大,以致我们把和路易十四共进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义的事,却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贝尔·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从这个神话世界移到真实的历史中,觉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点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们想象出来的那种秘一性一时,我们会感到失望,但继而会由衷地感谢这位公主,因为她对曼坦纳①的画了如指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与拉弗内斯特②先生相提并论,我们至今尚未重视拉弗内斯特先生的知识,拿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我们把它看得比大地还 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高一峰,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迹下坡,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可惜还 有维贝尔,我不禁感到万分惊异,就象一个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个荒野山谷中,由于地理位置遥远,花木名称奇异,觉得到处是奇风异俗,但当他穿过高大的芦荟树林或芒齐涅拉树林之后,发现居民——有时居然在一个古罗马剧场和一根雕刻着维纳斯女神的柱子的遗迹面前——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梅罗普》或《阿勒齐尔》,会感到多么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为名,不为利,努力通过相似文化了解她永远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这种相似文化对于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是那样遥远,那样高不可攀,就象一个政治家或医生对于腓尼基文化所拥有的渊博知识那样值得赞扬,但由于派不上用场而让人感到可悲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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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坦纳(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杜亚派画家,曾为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丈夫冈查加大公的宫殿作过壁画。
①拉弗内斯特(1837—1919),法国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曾是卢浮宫博物馆馆长。
“我本来可以给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画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亲切地同我谈着哈尔斯,“据有些人说,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画。我是从一个德国表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可惜它在城堡里是一块‘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也是才知道,”她继而又说,她喜欢拿旧一习一俗开玩笑,以为这样就显得时髦,但她却不自觉地、苦苦地眷恋着旧一习一俗。“您看了我那几幅埃尔现出反感,那就不用怀疑了,这肯定是一幅杰作。”斯蒂尔的画,我很高兴,但我承认,如果我能让您看哈尔斯的那幅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高兴。”
“我看过那幅画,”冯亲王说,“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且,他母亲是奥丽阿娜母亲的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冯亲王又说,“我冒昧地说一句,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画,因而谈不出任何意见,但我并不认为威廉皇帝应该克制对他的一贯仇恨,威廉皇帝是绝顶聪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在萨冈姑一妈一家,一次是在拉吉维尔姑一妈一家。应该说,我觉得他非同寻常。我没觉得他头脑简单!但他身上有一种象染绿的石竹那样‘人为’的有趣的东西(她一板一眼,说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种使我惊奇,但不怎么讨我喜欢的东西。人工造出这种东西来固然令人感到吃惊,但我认为不造出来也未尝不可。我希望我的话不会使您感到不高兴。”“威廉皇帝绝顶聪明,”冯亲王又说,“他酷一爱一艺术,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搞错: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识别,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对一件作品表大家都乐了。
“您的话让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说。
“我非常乐意拿皇帝和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作比较。”亲王发音不准,把考古学家的“考”读成了“搞”,但他从不放过使用这个字的机会。“老考古学家在亚述古建筑物前会恸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赝品,他就不会流泪。因此,当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货还 是赝品,你就拿去给老考古学家鉴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馆把它买下来,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给商人,还 可对商人起诉。嗳!每当我在波茨坦宫吃饭,只要听到德皇说:‘亲王,您应该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关作品记下来,以后决不问津,如果听到他对一个画展严辞谴责,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观看。”
“诺布瓦是不是不赞成英法言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英国人恨之入骨的冯亲王愤怒而一陰一险地发问,“他们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们不会以军人身份帮助你们。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根据他们将领的遇蠢对他们作出评价。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同布达①谈过一次话。您知道吗?他是布尔人②的首领。布达对我朋友说:‘军队搞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实,我还 是挺喜欢英国人的,但您想想,我不过是一个能(农)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就说最后这一仗吧,敌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顶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还 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虏!这够不错的了。因为我不过是能民出身的将领。如果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欧洲军队较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国王,他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国却成了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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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达(1862—1919),南非将领,英勇反抗过英国侵略者。
②布尔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亲王的絮叨。他讲的故事和德·诺布瓦先生给我父亲讲的大同小异,它们不能为我的梦幻提供一精一神食粮。即使它们有引起我幻想的东西,那也得有很强的刺激一性一,方能使我的内心生活在这种社一交一时刻恢复一活力,因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皮、头发和衬衣,也就是说,平时生活中的乐趣,这时我丝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冯亲王讲话不知轻重,反驳道。“我觉得一爱一德华七世①十分可一爱一,十分朴实,比大家认为的要一精一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现在也仍然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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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爱一德华七世(1841—1910),英国国王。年轻时曾是巴黎社一交一界的知名人物,登基后,他的亲法立场促使英法接近。
“可是,公爵妇(夫)人,”亲王恼怒地说,他没有发觉别人在讨厌自己,“如果威尔士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就没有一个社一交一圈会接纳他,没有一个人会同他握手。王后妩媚迷人,一温一和善良,但愚昧无知,这对国王夫妇毕竟有让人反感的东西:他们全靠臣民供养,让犹太大金融家支付他们的一切费用,作为一交一换,他不得不封这些犹太人为从男爵。
就象保加利亚王子……”
“他是我们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说,”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冯亲王说,”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直人。不!你们应该和我们接近,这是皇帝的最大心愿,但他希望是诚心诚意的接近。他说: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脱帽,这样,你们就会立于不败之地。这比德·诺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实际。”
“您认识德·诺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为了让我也加入谈话,对我说。我想起德·诺布瓦先生曾说过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起过这件事,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只会讲我的坏话,因为,尽管他同我父亲一交一情不错,但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叫我当众出丑了,想起这些,我就没有象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应该做的那样回答公爵夫人: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可能会说他讨厌德·诺布瓦先生,而且会让他感到他讨厌他;他这样说是为了让人知道,大使说他坏话,是因为他讨厌他,纯属报复行为,一派一胡一言乱语。可是,我却说,我认为德·诺布瓦先生不喜欢我我深感遗憾。“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欢您,您可以去问巴赞。如果说,在众人眼里,我一爱一说客气的话,巴赞可不是这样,他会对您说,我们从没有听到诺布瓦象赞扬您那样赞扬过一个人。最后,他还 想给您在外一交一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一体不好,不会接受,所以都没敢把他的想法告诉您父亲。他对您父亲可是推崇备至。”德·诺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后一个我可以期侍从他那里得到帮助的人。事实上,尽管德·诺布瓦先生一爱一嘲弄人,甚至经常不怀好意,但他的外表却使人感到公道,很象在一棵橡树底下仲裁民事的圣路易①,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样相信他的外表和声音的人,听到一个说话向来诚恳的人说他们的坏话。但这不妨碍他有同情心。他照样会称赞他喜一爱一的人,照样会乐于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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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国加佩王朝最伟大的国王,英明,公正。他常在他花园的一棵橡树下仲裁民事。
“再说,他赏识您,我并不感到吃惊,”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他很聪明。”接下来,她隐射一了一桩正在酝酿中的婚事,我还 没有听说过:“我很清楚,我婶母作为他的老情一妇就已经不讨他喜欢了,当然,做他的新一娘一就更是多余的了。而且,我认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一妇了,她信教过分虔诚。布斯-诺布瓦①完全可以引用维克多·雨果的一句诗:
与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离开我的一床一第,投入你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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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斯是雨果诗集《历代传说》第一首诗《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人,取自圣经。小说中,公爵夫人把诺布瓦比作布斯,故称他为布斯-诺布瓦。
我可怜的婶母就象那些先锋派艺术家,一生中不停地攻击法兰西学院,可到了暮年,却创立了自己的小法兰西学院,或者,象那些还 俗的人,到头来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照这样,还 不如不还 俗,或不姘居。谁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着说,“也许考虑到将来会寡居吧。没有比死了人却不能为之服丧更悲伤的事了。”
“啊!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变成德·诺布瓦夫人,我相信,我们的表兄弟希尔贝会感到难过的,”德·坚约瑟夫将军说。
“盖尔芒特亲王为人不错,但他确实很看重出身和礼节,”帕尔马公主说,“那次亲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乡间住所呆了两天。小不点儿(德·于诺尔斯坦夫人的绰号,因为她长得高头大马)陪我去了。亲王下台阶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却装出没看见小不点儿。走完台阶,来到客厅门口,亲王闪身给我让路,这时,他才说:‘啊!您好,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自从同她分手后,他只叫她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装出刚看见小不点儿的样子,表明没有必要到石阶下去迎接她。”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不用对您说,我和我的堂弟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说,自以为是一个极端的新派人物,比谁都蔑视出身,甚至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夫人也许有所感觉,我和他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说,如果我婶母要嫁给诺布瓦,这一次我会站到希尔贝一边。身为弗洛里蒙·德·吉斯的女儿,却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正如俗话所说,会让母鸡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样对您说呢?(这最后一句话,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话的中间,放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但他随时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这对他好象是一个格律,非常重要。)不过,请注意,”他接着又说,“诺布瓦的亲属却是正直的绅士,出身高贵,家世悠久。”
“听着,巴赞,既然您赞成希尔贝的看法,又何必对他冷嘲热讽呢,”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认为,一个人出身是不是“高贵”,这和酒一样,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这一点,她和盖尔芒特亲王和盖尔芒特公爵所见相同。但她没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一精一明,因此,她说话决不违背盖尔芒特一精一神,哪怕在行动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头上将它蔑视。
“你们和他不是还 沾亲带故吗?”德·圣约瑟夫将军问,“在我的印象中,诺布瓦曾娶过拉罗什富科家的一位小一姐。”
“不是那样的关系。她是拉罗什富科公爵那个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维尔公爵这个支系的,她也是一爱一德华·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说,他对智慧的看法太有点肤浅,“从路易十四以来,这两个支系再也没有联姻过。我们和他的关系比较远。”
“噢,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将军说。
“况且,”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母亲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给了拉都·德·奥弗涅家族中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家族勉强沾点边,而这些叫拉都·德·奥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奥弗涅,因此,我看不出这对诺布瓦先生有什么帮助。他说他是圣特拉依①的后裔,这也许倒还 有点意义,因为我们是圣特拉依的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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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特拉依,十五世纪法国军人,女英雄贞德的伙伴,后被命名为元帅。
在贡布雷,有一条圣特拉依街,离开贡布雷后,我再也没有想起它。街的一头与布列塔尼街相邻,另一头通向鸟街,因为贞德的伙伴圣特拉依娶了一位盖尔芒特小一姐为妻,导致贡布雷伯爵领地归入盖尔芒特家族,圣拉依的武器也陈放在圣依莱尔教堂一块彩绘玻璃窗下,使得盖尔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当谈话出现转调,重新使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具有我从前常常听到的、现在已经忘却的音调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黑陶土的台阶,而今晚上,请我吃饭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给予这个名字的音调和我从前听到的音调是多么不同啊!如果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集合名词的话,那么,这不仅是历史上许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在这一个盖尔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许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继出现,当下一个在她身上扎根时,前一个就会销声匿迹。词的意义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很大改变,但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消几年就会有很大变化。我们的记忆不够牢固,心不够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我们的大脑没有足够的空间,既能记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记。我们只好在过去的、偶然发掘出来的——就象刚才对圣特拉依进行的发掘一样——东西上进行构思。我觉得,解释这一切是多余的,即使在刚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问我:‘您不认识我们的骗子’的时候,我也没有作声,实际上我这是在撒谎。也许他知道我认识他,只是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好意思坚持罢了。我正在一胡一思乱想,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觉得讲这些太乏味。听着,我们家不总是这样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来补吃一顿饭,下次就不会再摆家谱了,”公爵夫人低声对我说。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东西对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当一本积满古代植物的标本集来博得我的欢心。
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公爵和将军不停地谈论家谱会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谈起了家谱,才使我这个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这之前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宾客使这个我从前只能进行远距离想象的神秘莫测的名字蒙上了一层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给它加上了和我认识的人一样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躯壳和脑袋,就和每一个迷恋《哈姆莱特》的读者走进丹麦的埃尔西诺港①所得到的印象一样。当然,这些地区和这段历史使这些客人的名字布满了古老的树木和哥特式钟楼,某种程度形成了他们的形象、思想和偏见,但这只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可以用智慧把地区和历史分析出来,但想象力在此却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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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尔西诺港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的故事发生地。现名赫尔辛格。
昔日的这些偏见骤然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们心中恢复了诗意。贵族头脑中的观念无疑能使贵族变成文学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词的)词源学家(仅仅同一般无知的资产阶级相比较罢了,因为即使一个平庸的教徒比一个平庸的自一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关于礼拜仪式的问题,但是一个反教权的考古学家却比本堂神甫更了解教区的教堂),但是,如果我们想说真话,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头脑,那么,这些观念对这些大领主的诱一惑力甚至不如对一个资产阶级人士的诱一惑力大。他们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莱芙公主、奥尔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这一点,我也许不如他们,但他们在知道这些名字前就认识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从此,听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想起她的面孔。我是从仙女开始的,尽管她瞬间即逝;而他们却先认识人。
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结婚,有时会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贵族社会(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盖尔芒特家族也不例外)总是天真地把贵族的伟大仅仅归结为家族的优越。我首先是从书本中了解到贵族的这种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来,这是贵族社会唯一的魅力)。达勒芒①在回忆录中洋洋得意地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②对他兄弟的大声吆喝:“你可以进来,这里不是卢浮宫!”还 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对德·罗昂骑士③(克莱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评价:“他至少是亲王”,达勒芒在讲罗昂家族④这些事时,难道不象在讲盖尔芒特家族吗?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圣约瑟夫将军的谈话中,只有一件事使我听了不舒服:我看到,关于可一爱一的卢森堡大公继承人的流言蜚语在这个沙龙里也能找到市场,正如圣卢的朋友们对这些谣言信以为真一样。显然,这是一种流行病,蔓延的时间只有两年,但人人都会传染上。在传播谣言的同时,还 添枝加叶,散布新的谣言。就连卢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象是在捍卫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实她是在向大家提供进攻的武器。“您为他辩护是不对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圣卢也这样对我说过。“好吧,我们亲戚的话您可以不听,尽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仆人们聊聊,他们毕竟最了解我们。德·卢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一奴一送给了他。黑一奴一哭着跑回来说:‘大公打我,我不是坏蛋,大公,让人吃惊。’我说的话我是能负责的,他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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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勒芒(1619—16一92),法国回忆录作家。
②德·盖梅内是十五世纪蒙巴松领地的第一个领主,后来成了盖梅内亲王,因为没有后代,死后领地传给了他的兄弟蒙巴松公爵。
③罗昂骑士(1635—1674),法王路易十四的犬猎队队长。
④罗昂家族是法国最有名的家族之一,是布列塔尼国王的后裔,盖梅内家族、蒙巴松家族都是罗昂家族的支系。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听到多少次。首先,每当有人提到一个名字,德·盖尔芒特先生总是高兴地大喊大嚷:“这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就象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见一块路标,两个反向的箭头分别指示贝勒维代尔—卡西米尔—珀里埃和主猎官十字架村,箭头下面写着很小的公里数,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断使用表兄弟、表姐妹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饭后才来。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一交一界大显身手。她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论什么,万人撤退史①也好,鸟类一性一倒错也好,她学起来都易如反掌。德国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经济史,还 是形形色一色的一精一神病和手一婬一,伊壁鸠鲁的哲学,她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外,她说的话是非常不可信的,因为她常本末倒置,把白譬无瑕的贞女说成是不守规矩的一婬一妇,把谦正无私的君子说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讲的事就好象是书中的故事,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严肃,而是荒诞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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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万人撤退史是指公元前四百年,被波斯国王小居鲁士征用的万名希腊雇佣军穿过阿尔美尼亚山地,克服重重困难,返回故乡的历史。
在那个时期,她能够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几个星期来,她常去看望象盖尔芒特夫人那样杰出的贵妇,但总的说来,她还 只能和贵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经失去光彩的人家来往,盖尔芒特一家早就同这些人断绝关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会来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们的名字。她这些朋友在社一交一界不受欢迎,但名字却很响亮。德·盖尔芒特先生一听,便以为是他家饭桌上的常客,认为是他的一个熟人,心里乐颠颠的,便随声附和,大声嚷着:“唷,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我对他了如指掌。他住在瓦诺街。他母亲是德·于塞斯小一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认,她说的这个人属于地位更低的动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朋友联系起来,接过公爵的话头,拐弯抹角地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表兄弟。”但是,可怜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给堵住了,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颇感失望,回答说:“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说的是谁了。”大使夫人无言以对,因为,如果说她认识她应该认识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话,这些表兄弟却常常不是亲戚。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先生又会抛出“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在他看来,这句话和拉丁语诗人一爱一用的某些修饰词一样重要:这些修饰词为诗人们作六音步诗提供了一个扬抑抑格或扬扬格。
我觉得,至少,“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姐妹”用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确是公爵夫人的近亲。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欢亲王夫人。她悄声对我说:“她很蠢。其实,她不怎么漂亮。这是盗名窃誉。此外,”接着,她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坚决的、令人厌恶的神态对我说,“我对她一点也没有好感。”但是,这种表亲关系常常延伸得很远。德·盖尔芒特夫人必须把一些人叫“姑一妈一”,可是,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时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样,每当时代遭遇不幸,使得一个亲王娶了一个拥有亿万家财的女子,如果亲王的高祖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卢富瓦家族的一位小一姐为妻,那么,亲王的这位美国妻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能对公爵夫人称“姑一妈一”,尽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会感到不胜荣幸,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带慈祥的微笑,接受这个称呼。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将军对出身的看法是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在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中,只是寻求一种富有诗意的快乐。他们自己并不感受到快乐但却给我带来了快乐,就象庄稼人或水手谈论庄稼或海潮,因为这些现实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体会不到其中的诗情画意,要靠我们自己去提炼。
有时候一个名字使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族,毋宁说是一个事件,一个日期。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忆说,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母亲姓舒瓦瑟尔,外祖母姓吕森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在饰有珠状纽扣的极普通的衬衣下普拉斯兰夫人和贝里公爵的心脏——这些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珠内流血;其他遗骸如达利安夫人或德·萨布朗夫人细长的头发,更能使人得到快一感。
有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遗骸。德·盖尔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们的祖先,有些回忆使他的谈话象一座古代住宅,尽管里面缺少杰作,却不乏真迹,这些画平淡而庄严,从整体看,气势磅礴。阿格里让特亲王问,为什么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爵①时,管他叫“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亲王回答:“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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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
于是,我瞻仰了整个遗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奥①或梅姆林②画的圣骨盒。我从第一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内,我看见路易—菲利浦的女儿玛丽公主穿着一件在花园中散步穿的裙子(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为她派去替她向叙拉古亲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绝),参加她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在最后一格,我看见公主在那座“异想天开”宫内,刚刚生下一个男孩符腾堡公爵(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那位亲王的舅舅)。这座宫堡以及其他一些宫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样,是诞生杰出人物的摇篮:每过一代,总会产生不止一个历史人物。尤其是在这座宫堡里许多人都留下了记忆:贝罗伊特③的总督夫人,还 有那位有点异想天开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妹妹,据说她很喜欢她丈夫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亚国王,最后是X亲王……亲王刚才要求盖尔芒特公爵给他写信,留的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他把它继承下来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纳歌剧时,才把它租给另一个可一爱一的“异想天开”者波利尼亚克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解释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顺着三、五个祖宗的家谱和联姻,追溯到遥远的过去,追溯到玛丽—路易丝④或柯尔柏⑤,结果仍旧一样:不管什么情况,在一个城堡或一个女人的名字中,总会出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但已经乔装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选择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玛丽—阿梅莉曾是法国国王和王后,而仅仅因为他们留下了一份遗产(我们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尔扎克作品的人物辞典中,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为辞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们同《人间喜剧》的关系大小编排的,关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仅仅是因为他对五只天鹅修道院的贵族小一姐讲过话)。贵族犹如一座沉闷的古罗马建筑物,窗户很少,光线很暗,死气沉沉,但墙壁厚实,把全部历史牢牢地封锁和禁锢起来,历史就象锁进牢笼的小鸟,愁眉苦脸,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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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1240—1525),意大利画家。
②梅姆林(1433—1494),佛兰德斯画家。
③贝罗伊特:德国城市,属巴伐利亚州,“异想天开”宫就在该市的郊区。
④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儿,拿破仑一世需要皇位继承人,与约瑟芬离婚后,娶她为妻。
⑤柯尔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亲政后,1665年起任财政大臣,并逐渐成为宫迁内外政策的实际决策人。
就这样,我的记忆渐渐印满了名字,它们按顺序排列,相辅相成,关系越来越密切,就象那些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个笔触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从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它们。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卢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机叙述说,他那位年轻妻子的祖父(因经营面粉和面制品生意发了大财)邀请他吃饭,他回信拒绝了,并在信封上写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写道:“您没能来吃饭,我很遗憾,您要是来了,我亲一爱一的朋友,我就可以让您好好陪陪我了,因为这是小聚会,饭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儿子和您。”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仅不堪入耳,因为我知道我亲一爱一的德·纳索先生道德高尚,决不会在给妻子的祖父写信时称呼他“磨坊主”,何况,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继承人;而且,头几个字就显得愚蠢之极,因为磨坊主这个称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会不使人联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标题。但是愚蠢统治着圣日耳曼区,居心不一良又使愚蠢变本加厉,因此在场的人都觉得祖父的回击“恰如其分”,认为祖父比孙女婿更聪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布,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夏特勒罗公爵利用这个故事,叙述了我在咖啡馆听到过的关于“大家都上一床一睡觉”的故事。他刚开了个头,刚讲到德·卢森堡先生要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他妻子的面起一床一,公爵夫人就打断他的话头,抗议道:“不,他是很可笑,但还 没可笑到这个地步。”我深信,有关德·卢森堡先生的传说一概都是谎言,每当那些演员或证人在编故事,我深信总会有人出面辟谣。但我不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辟谣是考虑到事实,还 是出于自尊。不管怎样,自尊心最后还 是向恶意让步了,因为她又笑着说:“不过,我也受到过一次小小凌一辱。他邀请我下午去吃点心,想让我认识卢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给他姑一妈一的信,就是这样高雅地称呼他的妻子的。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我不能应邀表示了遗憾,并且说:‘至于你那位打引号的卢森堡大公夫人,请你转告她,如果她要来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点以后都在家’。后来,我又受到了一次凌一辱,我在卢森堡的时候,打电话找他,开始说殿下就要进膳,后又说殿下刚进完膳,两小时过去了,他就是不来听电话。于是,我换了个办法。我说:‘请您让纳索伯爵听电话’。这下可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立刻跑来了。”大家都被公爵夫人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说,我确信这些都是谎言,因为卢森堡—纳索是我所遇见的最聪明、最善良、最机灵,坦率地说,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后的事会证明我是对的。我应当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了那么多话诽谤德·卢森堡先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总是这样,”她说,“他是后来才失去理智,才以为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国王的。从前他并不傻,即使在他订婚那会儿,她也总是用一种相当有趣的方式谈起他的婚事,仿佛这对他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这真象童话故事,我应该坐着华丽的四轮马车驶进卢森堡’,他对他的德·奥内桑叔叔说。他叔叔(你们知道,卢森堡很小)回答他:‘我怕你坐华丽的四轮马车进不来。我劝你还 是乘山羊车’。纳索听了非但没生气,而且还 是他第一个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别人还 没笑,他就先笑了。”
“奥内桑机智幽默,很象他的母亲,他母亲姓蒙修。奥内桑身一体很不好,真可怜。”
幸亏话题转到了奥内桑身上,否则,对德·卢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恶语诽谤还 要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德·盖尔芒特公爵解释说,奥内桑的曾祖母是玛丽·德·卡斯蒂利亚·蒙修的姐妹,而玛丽是迪莫莱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奥丽阿娜的舅一妈一。这样,谈话又回到系谱上来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却在我耳边悄声说:“您好象很受德·盖尔芒特先生重视,可得当心哪!”我要她作解释:“我是说,他这个人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但不能把儿子托付给他。不用明说,您也会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说曾有一个男人对女人怀有狂一热的和专一的一爱一的话,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错误和谎言,这对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间,离开它们,她就寸步难行。“他的弟弟墨墨对他的恶一习一很担心。顺便说一句,因为别的理由(他看见她从不打招呼),我对墨墨很反感。他们的婶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一位圣人,是旧时代贵族的典范。不仅道德高尚,而且谨慎持重。她和诺布瓦大使天天见面,仍称呼他先生。顺便说一句,德·诺布瓦先生给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一心想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就没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谈的家系并不都很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各种意外的联姻,其中有与低门第的联姻。这种联姻不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弗桑萨克公爵分别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两个如花似月、美貌动人的女儿,她们成为公爵夫人后,土洋结合,既有异国平民女子的妩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国贵妇的风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亲政时期,有一位诺布瓦娶了莫特一马尔公爵的女儿,我本以为诺布瓦这个姓氏问世不久,暗淡无光,谁知在遥远的路易十四时代就受到莫特一马尔家族光辉的照耀,被一精一雕细琢,焕发出一枚纪念章的美。况且,从这种联姻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那个不见经传的姓氏。另一个光华灿烂已经使人一习一以为常,这种平淡无奇的新姿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一习一惯了画家的彩色像,偶尔看到他的黑白画像,反会产生最深的印象。这些名字在我头脑中变换着位置,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为关系遥远的名字忽然变近了,这现象不完全是我不了解情况才产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紧密相连,跟着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的时代,名字也经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丽的纳穆尔公爵领地或谢弗勒丝公爵领地,我可以依次发现蜷缩着吉斯、萨瓦亲王、奥尔良、吕伊纳,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缩在贝壳中一样。有时候,好几个寄居蟹争夺同一只贝壳:荷兰王族同德·马伊—内斯尔争夺奥朗日亲王爵位;夏吕斯男爵同比利时王族争夺布拉邦特公爵爵位;还 有其他许多人争夺那不勒斯亲王爵位、帕尔马公爵爵位、勒佐公爵爵位。有时相反,贝壳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来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决不会想到,一个城堡的名字在不远的过去曾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因此,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时说:“不,我的表姐是狂一热的保皇一党一人,她是费代纳侯爵夫人的女儿,侯爵夫人在朱安一党一叛乱①中曾起过一定作用”,当我看见费代纳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家族的名字,而我自从去过巴尔贝克海滩后,一直以为费代纳是一座城堡的名字,没想到会是一个家族的名字,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就象来到了童话世界的一样,看见古堡的墙角塔和台阶获得了生命,变成了人,不禁惊讶万状。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头获得生命。在巴黎社一交一界,有些人也和盖尔芒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样出身名门,也在社一交一界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举止高雅或才华横溢,比后者更受欢迎,可是,如却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因为他们没有后嗣,他们的名字也就销声匿迹,即使有人提到,也只会象一个陌生名字那样不会引起反应,最多作为遥远的城堡或村庄的名字存在下来,我们不会想到去发现哪些人曾用过这个名字。不久的一天,一个旅行者可能会来到布尔戈涅偏僻的夏吕斯村,止步参观教堂,如果他是一个不够勤勉或过于匆忙的人,就不会细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会知道这个小村庄的名字曾经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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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安一党一叛乱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保皇一党一发动的叛乱,始于1793年。
关于夏吕斯村的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吕斯先生的约会时间快到,我该走了,我只顾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差点把和他弟弟的约会给忘了。但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仍在继续。我想,说不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有朝一日也会象这样除了地名其他什么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贡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坏家伙希尔贝①的彩绘大玻璃窗前,耐心聆听戴奥多尔②的继承人讲演,或者阅读本一党一神甫的手册。但是,一个高贵的名字只要没有熄灭,听这个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辉。毫无疑问,就某方面而言,这正是那些家庭显赫的声名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这些家族的足迹,追根溯源,了解到过去,乃至十四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可以发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或帕尔马公主的子孙们撰写的回忆录和书简,他们也许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着一层黑幕,谁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个名字的光辉,追溯以往,就能发现在这些或那些盖尔芒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神经质的特点、恶一习一和放一荡行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历史的。从病理学观点看,他们和今天的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帕尔马公主可以说没什么两样,世世代代都引起他们通信人的不安和兴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维尔夫人④以前的还 是利尼亲王⑤以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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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坏家伙希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奥多尔是基督教史上几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亚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妻子,她的书信揭示了路易十四亲政时的有趣的细节。
④德·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法国回忆录作家。
⑤利尼亲王(1735—1814),十八世纪法国最有才华的人之一,著有军事,文学等作品。
此外,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如对美学浓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无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因此,当我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踩上门厅前的擦鞋垫的时候,并不觉得来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门口,反而觉得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列举了那么多名字,我又感到这些客人仿佛是脱离现实的人了。就拿阿格里让特亲王来说,当我听到他母亲一娘一家姓达马①,是莫代纳②公爵的外孙女,他就立即摆脱不让人认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谈吐,就象摆脱一个与他日夜作伴的不稳定的化学物质一样,去和不过有一些爵号的达马家族和莫代纳家族结合,形成一个更有诱一惑力的组合一体。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没想到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置,去和莫特一马尔家族、斯迪阿尔家族或波旁家族会合,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千变万化色彩的系谱图。就连盖尔茫特这个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一蕾,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一交一观念的毒害,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颜六色和半透明的花一蕾。这些花一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堂彩绘大玻璃上开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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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意耶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稣的一个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我好几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次聚会由于我在场而变得毫无意义。然而,长期以来,我却一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无限美好,我想,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旁观者不在场,聚会就会变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没有旁观者,客人们就可以开秘密会议,举行秘密仪式。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兰茨·哈尔斯,或议论某某人小气,不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方式说长道短。他们尽说废话,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看到这些美丽的贵妇由于我在场而四分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区独一无二的沙龙,却不能过圣日曼区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内疚。我时刻都想告辞,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高度的牺牲一精一神,竭力将我挽留,不让我离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几个穿戴入时、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怀着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心情前来参加聚会,并没因聚会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过错,这次聚会变得和在圣日耳曼区以外任何地方举行的聚会毫无二致,正如巴尔贝克海滩和我们看惯了的城市毫无不同一样)告辞时,依然兴致勃勃、千遍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场的那些晚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这些贵妇梳妆打扮,拒绝平民进入她们封闭的沙龙,难道就因为有这些聚餐?就为了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场,难道也是这样?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怀疑,但这样未免太荒唐。理一性一使我清除了怀疑。况且,要是我不消除怀疑,那么,盖尔芒特这个名字还 剩下什么呢?离开贡布雷以来,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得够低的了。
此外,这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个人满意。有几个人我整个晚上才同她们说了两、三句话,一想到她们说的话那样愚蠢,我就脸红,但是,她们离开客厅时,非要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认识我非常高兴,想等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后“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请我吃饭,说话时,用漂亮而一温一柔的眼睛凝视我,挺一起胸脯,使得胸前的兰花竖了起来。
这些贵妇中,没有一个比帕尔马公主先离开。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两个原因(当时我并不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帕尔马公主没有离开。公主殿下不走,别人是不能走的。当德·帕尔马夫人起身告辞时,大家就象如释负一般。女宾们象请求祝福似地向帕尔马公主行屈膝礼,公主把她们扶起来,祝福似地在她们脸上吻一下,这就是说,她们可以穿大衣和唤一奴一仆了。于是,门口一片叫喊声,仿佛在朗诵法国历史上最显赫的名字。帕尔马公主怕德·盖尔芒特夫人着凉,不让她送到门厅,公爵乘势说:“行了,奥丽阿娜,既然夫人不让您送,那就别送了,别忘了医生的嘱咐。”
“我觉得,帕尔马公主和您一起吃饭感到很高兴。”这种客套话我听惯了。公爵穿过客厅,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了这句话,神态殷勤亲切,坚信不疑,就好象在给我颁发毕业证书,或请我吃花式点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兴,他的脸因此而暂时变得异常一温一柔,我感到,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对人表示关怀的方式,他终身都会象履行轻松而受人尊敬的职务那样履行这些义务,哪怕年老昏聩,也不会放弃。
我正要走,只见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又返回客厅,因为她忘记带走公爵夫人送给公主的来自盖尔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妇满脸绯红,看样子跑得很急,因为尽管公主对谁都很亲切,但当仆人做了蠢事,她就没有耐心了。因此,伴妇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当她从我跟前经过时,为了保持轻松和不顺从的样子,急冲冲对我说:“公主认为我迟到了,她想快点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鸟,我不能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没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辞外,还 有另外一个:盖尔芒特家的人,无论是腰缠万贯的,还 是濒临破产的,不仅善于使他们的朋友们得到物质享受,还 善于使他们得到——正如我和罗贝·圣卢在一起时经常体会到的那样——一精一神享受(这一点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让他们听到娓娓动听的谈话,看到亲切感人的动作,高雅的言谈全靠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但丰富的内心世界在无所事事的社一交一生活中无用武之地,有时就会忘情地抒发,在一种短暂而更加不安的发泄中寻找消遣,如果这种发泄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就会被看作是感情,因为她在和一个朋友的一交一往中,能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快乐,这绝不是官能快乐,却和音乐使某些人产生的快乐相似。有时,她会从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画像的颈饰,送给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时间,但仍感到忧伤,因为延长时间也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不会使她产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给人留下疲倦和愁闷而言)神经质的兴奋和短暂的激动。至于那位朋友,切莫过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诺言。它们比他以往听到的任何诺言更动听,更令人陶醉,然而许诺者因为深深感到某一时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没有的柔情和庄重,施展出百般妩媚和慈一爱一,把这一时刻变成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但是过了这一时候,她就不会再给予施舍。她一时高兴,就抒发感情,但激一情一过,感情也就烟消云散。她才智过人,能猜出你想听什么,专挑你一爱一听的说,可是几天后又会抓住你的笑一柄一,把你当作笑料,讲给另一个正在和她一起分享这种极其短暂的“音乐时刻”的客人听。
在门厅里,我喊仆人把我的橡胶雪靴拿给我。我怕下雪,就带上了这双靴子,事实上,已飘了几片雪花,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了。看到众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这双靴子很不雅观,因而感到很难为情;当我看到德·帕尔马夫人尚未离开,正观看我穿这双美国橡胶雪靴时,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来。“唷,想得多周到,”她大声说,“这鞋太实用了!您真聪明。夫人,我们也该买一双,”她对她的伴妇说。于是,仆人们由讥笑转为尊敬,宾客们热情地拥在我身边,问我是从哪里弄到这双绝妙的鞋子的。“有了这鞋,您什么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远门;不管春夏,还 是秋冬,”
公主对对我说。
“噢!这一点,殿下尽管放心,”伴妇狡猾地插话,“不会再下雪了。”
“您怎么会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发问。
只有在她的伴妇说了蠢话时,她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殿下保证,不会再下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过盐了。”
头脑简单的伴妇没有发觉公主在生气,别人在乐,因为她不仅没有住口,反而亲切地微笑着对我说(尽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况且,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龙生龙,凤生凤嘛。”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对我说:“我帮您套外套。”他在使用这个字眼时,甚至不再微笑了,因为最粗俗的表达方式,就因为其粗俗,就因为盖尔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谦卑,已变得高雅无比了。
激奋只会导致伤感,因为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当我终于离开盖尔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上时,我也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尽管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方式不一样。前两种兴奋力可供我们任意选择。一种发自我们内心,来自我们深刻的印象;另一种来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一着一种快乐,那是生活带给人的快乐。后者试图把别人的兴奋传导给我们,它本身并不伴随快乐,我们可以通过反作用,给它加进一种快乐,得到一种极其虚假的兴奋,但很快就会变成烦闷和忧愁。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上流社会中有那么多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甚至可能自一杀。然而,当我坐车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这第二种兴奋折磨得坐立不安。这种兴奋不是由我们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从前几次坐马车产生的兴奋完全不一样:一次是在贡布雷,我坐在贝斯比埃医生的皮篷式双轮车上,看见马丹维尔教堂的钟楼画在夕一陽一上;还 有一次是在巴尔贝克,我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四轮轻便马车上,看见一条栽有绿树的路,竭力想回忆起这条路使我模糊感觉到的一件往事。可是,在这第三辆马车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在盖尔芒特夫人的餐桌上进行的我当时感到无聊透顶的谈话,如德国亲王对德皇,对布达将军和英国军队的议论。刚才,我把它们塞一进我内心的立体镜中了,一旦我们不再是自己,一旦我们有了社一交一界人士的灵魂,只从别人那里接受生命,那么,我们就会通过这面立体镜,把别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突出出来,使它们变得轮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会对侍候他的咖啡馆侍者表现出好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无两样,尽管在吃晚饭时,我对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讲其轶事趣闻的冯亲王无甚好感,而现在我却为能和他共进晚餐而感到幸福,认为他讲的那些事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想起他讲的关于布达将军的故事,想起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不禁放声大笑,仿佛这笑声对证实他讲的故事滑稽可笑是必不可少的,就象有时候用双手鼓掌可以增强内心的赞美一样。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说弗兰茨·哈尔斯的画应该站在电车上看才有意思),当时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这面立体镜后,却变得生气勃勃,深刻透彻。不过,我应该说,即使这种兴奋旋踵即逝,却不能说它绝对荒唐。对于有些人,平时我们也许不屑一顾,但不知哪天,我们会很高兴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我们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有来往,可以把我们介绍给她,这样,他们就变得对我们有用和有趣味了,而这些在以前我们认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同样,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关系我们可以肯定将来派不上用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哈尔斯的画即使从电车上看也十分有趣,这句话是错的,但却包含一着部分真理,日后对我很有用处。